嘉賓:方栓喜 中國(海南)改革發(fā)展研究院公共政策研究所所長、副研究員。
⊙主持人:鄒民生 樂嘉春
當前物價上漲難以演變成嚴重通脹,但物價背后的民生問題耐人尋味
主持人:栓喜,你好。前兩天在電話里聽你談起對房價、肉價、糧油價等價格上漲的看法,角度很特別。你說,當前物價上漲演變成嚴重通貨膨脹的可能性不大,真正要關注的是物價背后的民生問題。為什么這么說呢?
方栓喜:8月13日,國家統(tǒng)計局公布了7月份的數(shù)據(jù),我國居民消費價格總水平同比上漲5.6%,其中城市價格上漲5.3%,農(nóng)村價格上漲6.3%。從絕對數(shù)來看,這些價格變化無疑值得關注。但對于中國這樣一個物價長期保持低增長的國家來說,消費物價上漲在很大程度上是屬于恢復性上漲。從決策層來看,多年來都希望農(nóng)民能夠通過價格上漲得到一定的實惠,目前的漲價對農(nóng)民是有利的。因此,這次消費品漲價,在很大程度上來說,是市場對原有產(chǎn)品比價不合理做出的合理的反應。
從宏觀基本面講,我認為,反而通貨緊縮的壓力也不小,F(xiàn)在,許多人拿流動性過剩來說通貨膨脹問題,其實未必準確。通貨膨脹雖然是由過多流動性引起的,但過多流動性卻未必會真的出現(xiàn)通貨膨脹。流動性過剩要轉化為通貨膨脹需要許多前提。比如消費者要有很強的購買意愿。在我們這樣一個轉軌經(jīng)濟體中,由于整個福利體系的不完善,多數(shù)的消費者仍然保持比較保守的消費傾向,投資和消費失衡的總體格局也沒有變。如果我們預期會出現(xiàn)全面的通貨膨脹,把擴大內(nèi)需作為長期方針就是自相矛盾。
在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物價變動往往是結構調(diào)整、資源優(yōu)化配置的重要指針。但是目前我國一些物價稍有波動,就會牽動許多人的心。政府對此也高度重視,采取多種措施穩(wěn)定物價。為什么會這樣呢?主要是因為大家都把物價看成是一個民生問題。因此,我們關注物價,最重要的還是關注物價背后的民生問題。
房價其實是一個與民生狀況有直接關系的大問題
主持人:怎么理解物價上漲也是一個民生問題呢?這個民生問題的關鍵又在哪里?
方栓喜:說物價也是一個民生問題,而且與收入分配差距有關,那是有原因的。我國目前還是一個轉型國家,收入差距在不斷擴大,這是一個事實。如果一個經(jīng)濟體貧富差距過大,在經(jīng)濟政策的評價上,就會有比較大的差異。
比如對房價問題,富人們希望借此增值保值,在目前情況下,對他們來說,購買房產(chǎn)是實現(xiàn)財富增值的好辦法;而并不富裕的人買房,只是為了改善居住條件,房價上漲對他們是直接的資金壓力、還貸壓力、生活壓力,而財富增值只是說說而已。作為開發(fā)商,賺錢是最實際的,誰出多少錢就為誰蓋房,因為企業(yè)不追逐利潤就不是企業(yè)了。
在這種情況下,在我們這樣一個經(jīng)濟體中,對房價的這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就會成為很大的問題。因為有富人主導的房價市場,在無意識之中就會非常容易地傷害窮人的居住權。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土地供應量不是無限的,你建設豪宅用的地多,別人建房子自然就用地少,而且富人炒房價的行為又狠狠地抬高了整個房地產(chǎn)的價格。
所以,在貧富差距比較大的情況下,即便是大家在本意上想和諧相處。但反映到經(jīng)濟領域,難免處處存在立場和意見的對立。在這種情況下,富人要取得更多的自由,就必須為社會做出更大貢獻。這樣一個規(guī)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當然,這還僅僅是從經(jīng)濟領域來看,如果貧富差距過大,大家的觀點很難一致。富人說,我們遵循的是市場規(guī)則;窮人說,我們遵循的是生存規(guī)則。從社會領域看,由貧富差距過大,還會造成心理落差和非理性行為,最終富人難以獨善其身。所以,房價問題,其實也與民生有非常直接的關系。
物價問題不那么簡單,而宏觀調(diào)控操作不僅難度大,也很難治本
主持人:照你的看法,對物價的態(tài)度,富裕程度不同的人看法不同。如此狀況,宏觀政策操作又該怎么做呢?
方栓喜:在我國經(jīng)濟轉軌、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下,由收入分配差距引發(fā)的民生問題,會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物價也不例外。在還沒有形成完善的福利制度的情況下,宏觀經(jīng)濟政策操作面臨許多困難。
第一,既怕通縮又怕通脹,通縮了怕失業(yè)過多,是民生問題,通脹了怕多數(shù)人生活水平下降。匯率改革就是有這種擔憂,我們有一個多億人在對外開放相關部門工作。升值了怕這些人失業(yè),不升值流動性過剩難以解決,這樣,又怕出現(xiàn)通貨膨脹。
第二,在政策實施中考慮短期問題太多,不得不小心謹慎,為了民生問題不得不過多地動用行政手段,而這往往不會給市場的反應留出時間。由于缺乏解決民生的制度性的安排,政府不得不隨時關注市場出現(xiàn)不利的苗頭。
第三,會形成一種凡事不信任市場的習慣。比如,一些物價在供求關系自發(fā)調(diào)節(jié)引起上漲時,政府為照顧困難群體不得不采取的行政限價,往往會造成更多廠商的退出,從而加劇短缺。
第四,會形成一個事無巨細的大政府。政府總有管不完的事情。事實上,比如豬肉漲價,這是一個市場化的部門,政府可以只做兩件事情,一是管最低生活保障,發(fā)揮兜底的作用。二是建立公平競爭的市場秩序。漲價后,自然會有更多的廠商進入,價格還會自動降下來。這樣比管住許多具體的價格簡單得多。
也就是說,在收入分配差距比較大的情況下,要想使市場經(jīng)濟成為多數(shù)人玩得起的游戲,就必須要抓緊建立一個完善的福利制度,并以此來調(diào)節(jié)收入分配差距。如果沒有這一手做后盾,宏觀經(jīng)濟總有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
推進市場化改革是正途,但要優(yōu)先重構福利制度
主持人:你提到了福利制度,這對改善民生與經(jīng)濟有什么影響呢?
方栓喜:目前我國的市場化改革推進之所以很困難,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制于民生問題。比如,解決資源環(huán)境問題就要求資源要素市場化,但推進這些領域的價格改革,就會使這些領域的價格上漲,從而會擔心物價的全面上漲。如果我們有一個完善的福利制度的話,就會在很大程度上增加政策選擇的空間。
因此,在收入分配差距比較大的情況下,處理改革發(fā)展穩(wěn)定的一個很重要的手段就是建立再分配體系,完善社會福利制度。在特定背景下,這一任務,甚至要優(yōu)先于市場化改革。
為什么現(xiàn)在許多人不贊同市場化改革?在收入分配差距過大的情況下,房地產(chǎn)漲價是再分配,有錢買房子的人立刻就會比沒有錢買房子的人收入增加許多,盡管二者的能力可能相差不多,股市也是如此。這些都是在市場力量自動發(fā)揮作用的結果。如果沒有一個福利制度,如何能夠實現(xiàn)社會和諧?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市場經(jīng)濟和福利制度之間,在一定時期,存在著相互促進的作用。由于福利制度的存在,更多的社會成員能夠承擔起市場經(jīng)濟運行的風險,他們才可能通過社會共識選擇更為自由的市場經(jīng)濟。在貧富差距過大的情況下,如果沒有一個再分配制度,沒有一個福利制度,更多的社會成員則會對市場經(jīng)濟失去希望,并希望通過有一個強有力的政府去取代市場的作用。
有專家主張,也許現(xiàn)在很大的問題是初次分配領域的不公平,解決收入分配不公平更多地應當從初次分配入手。這種說法是很有道理的,一些壟斷行業(yè)取得的暴利往往落在了個人手中。但是,這是歷史造成的,并非是這些行業(yè)個人的貪婪所造成的。我們的改革畢竟不是革命,漸進式的改革畢竟不能不考慮既得利益,涉及個人的具體利益。
但政府則不同,如果有了合法的過高收入,就應當用之于民,就應當在再分配中發(fā)揮應有的作用。由政府從財政稅收渠道獲得合法收入,實施再分配,與任何個人和機構從富人手中拿錢不同,具有天然的合法性。因此,完善福利制度在當前,其意義也是非常的。
我國正處于構建符合自身國情的社會福利制度的最佳時期
主持人:現(xiàn)在提完善社會福利制度,時機合適嗎?
方栓喜:我國目前的社會福利制度是從計劃經(jīng)濟時代演變而來。在整個市場化改革的歷史進程中,舊的福利制度逐步解體,但新的福利制度仍沒有建立起來。包括基礎教育、公共衛(wèi)生和基本醫(yī)療、社會保障等,不僅都沒有達到全民覆蓋,還在城鄉(xiāng)、地區(qū)和不同人群之間存在過大的差距。
如果我們僅僅把眼光盯在一般消費品上漲這一點的話,就會忽略上學、看病這些老百姓支出的大頭,在這些領域,困難群體的負擔要更重一些。
十六屆六中全會提出的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是一個很好的提法,這意味著政府已經(jīng)開始把重建福利制度作為政策的重點。這樣做,不僅符合多數(shù)人的意愿,也是當前開始力所能及的事情。
比如,國家財政收入從1950年62億元開始,到突破1000億元大關,用了28年時間(1978年為1132億元);從1000億元到1萬億元,用了21年時間(1999年為11444億元);而從1萬億元到2萬億元,只用了4年時間;從2萬億元到3萬億元,只用了2年時間;2006年,中國財政收入接近4萬億元,2007年1~6月,全國財政收入26117.84億元,同比增長30.6%。
應當說,原來許多在改革初期做不到的事情,目前可以加快步伐解決。
這里特別一提的是公共服務問題。什么是公共服務?在我看來,就是任何一個社會成員都能夠得到的社會服務,不管你有錢還是沒有錢,錢多還是錢少,政府都應當為你提供的服務,這是公民的基本權利。
公共服務就是現(xiàn)代社會政府最重要的再分配手段。政府運用自身的權力資源和財政資源,通過合理配置公共資源,使全體社會成員都能夠享受到與生存發(fā)展相關的基本福利。
一段時期以來,許多人在批評公共服務市場化。公共服務市場化事實上在我國被誤解了,被認為是政府推卸責任,把付費轉嫁給了個人。其實,真正的公共服務市場化是政府承擔最終責任,而把某些具體任務委托給私人部門或者民間組織做而已,最終的目的是為了提高效率。因此,我國目前還應當在政府承擔最終責任的情況下,調(diào)動各種積極因素增加公共服務供給。
所謂基本公共服務,就是一個國家的社會成員生存發(fā)展密切相關的核心公共服務,這些公共服務是公民應當享有的基本權利。因此,基本公共服務應當均等化,我們應當在城鄉(xiāng)、區(qū)域和不同社會成員之間推行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
作為一個發(fā)展中的大國,在城鄉(xiāng)和區(qū)域之間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有差距是正常的,但是不同社會成員在基本權利和機會上的不平等就是問題了。尤其是,通過這些基本公共服務的均等化,還可以縮小這些社會成員之間實際的收入差距。
因此,國家應當盡快在全國范圍內(nèi)制訂基本公共服務的最低標準,通過有約束性的社會發(fā)展規(guī)劃來實現(xiàn)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使基本公共服務能夠惠及全體社會成員。
當我們的社會福利制度相對健全,公共服務基本完備之后,我們再來看物價問題,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