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生命中的莊嚴儀式
——對話于丹
● 經(jīng)濟的寒冬,有時恰恰意味著慈善的春暖。
● 苦難讓我們的生命更誠懇,更謙卑,而謙卑的心讓我們懂得感恩。
● 體會蒼涼需要溫暖,體會艱辛需要依賴。2008年在“天府之國”發(fā)生了一場物理空間的震蕩,如今又從華爾街帶來了一場金融風暴,這兩件事情無論是對中國還是對世界,都足以反。喝藗冋娴目梢酝宰鸫髥?僅僅依靠金錢和物質(zhì)真的能夠保障我們的安全和富庶嗎?我們難道不需要依賴他人或者為他人做點什么嗎?
——以上這些于丹之語,迸發(fā)于她與《解放周末》的獨家對話之中。
一見面,于丹就笑著說:“《解放周末》是我經(jīng)常想起的!
幾天前,于丹出席上海一項慈善活動的間隙,約《解放周末》再次聊聊。
這回聊的是慈善。
在2008這個年度里,因為苦難和輝煌而有了一個共同的結(jié)果,就是完成了公民意識的喚醒
解放周末:從媒體上的報道,從朋友們的談?wù)撝校覀兞私獾,近來您參加的活動大多與慈善有關(guān)。是什么激蕩著您的內(nèi)心,讓您為慈善奔走呼喚?
于丹:過去的2008年,對所有的中國人來講,是情感上承受了極大震蕩的年份。形容2008年,大家有很多說法,但我覺得有兩個詞是最準確的,一個是溫總理在地震災區(qū)現(xiàn)場說的“多難興邦”,另外一個是羅格評價北京奧運會的“無與倫比”。在這個年度,我們中國人所經(jīng)歷的苦難和輝煌都超出了預期。也就是說,在這個“多難興邦”和“無與倫比”的年度里,因為苦難和輝煌而有了一個共同的結(jié)果,就是完成了公民意識的喚醒。
解放周末:那是怎樣的一種喚醒?
于丹:過去我們說自己是中國人,這僅僅是說了一種籍貫和血緣,但是中國人的悲歡,在一個人身上所集中體現(xiàn)出的“通感”并不是那么強烈。但是2008年,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能更多地看見五星紅旗。我從小對國旗的認知就是,每年國慶前把國旗拿出掛上,很少聽說平時誰家把國旗掛出來的。但是在2008年,在最苦難的時候中國人會揮著國旗說:“汶川挺住”;在最輝煌的時候,在奧運會的賽場上,孩子的小臉上畫著國旗,年輕人頭上纏著國旗,甚至老人身上披著國旗,手上揮著國旗,一個人身上可以有幾面中國國旗,整個場上是一片國旗的海洋。大家都在說“中國加油”!這是什么呢?這就是一種公民意識的喚醒,喚醒了對這個國家的高度認同感。
內(nèi)在的“慈心”決定了外在的“善行”,慈比善更重要
解放周末:在您看來,慈善是怎樣一種公民意識和公民行為?
于丹:首先,慈善是內(nèi)在的“慈心”決定了外在的“善心”,“慈”比“善”更重要。如果一個人沒有慈悲之心這種生命的動力,光有善舉,比如單位要求每個員工扣工資捐錢,這能構(gòu)成慈善嗎?所以我覺得是慈心決定了善行,慈心是善行背后的力量。
第二,我們做慈善,不是因為我們高尚,而是因為我們脆弱。并不是因為現(xiàn)在我們錦衣玉食、手頭有閑錢就去施舍救助,不,做慈善是因為我們?nèi)巳硕既绱舜嗳醣拔。我們的生命中隨時面臨動蕩,隨時需要別人幫助,需要一種愛的支撐,所以我們不得不這樣去對待別人。慈善在去年為什么能在普通人中喚醒,是因為我們?nèi)绱隋e愕,當苦難猝不及防來臨時,我們的每顆心都受傷,在這樣情況下,我們太依賴慈善了。
第三,慈善是一種公民習慣。它不一定是某一個瞬間的爆發(fā),也不一定是外在的社會感召。我們沒有習慣像西方人那樣遇到苦難的時候去找一個神傾訴。但是,我們不應該丟掉生命中的莊嚴儀式。比如說,有些人每個星期去長城上撿垃圾,有些人隨手拾起礦泉水瓶子,有些人帶著自己的木頭筷子拒絕使用一次性筷子,等等。這些人在我看來,內(nèi)心有一種信仰。如果你的內(nèi)心秉持有這種信仰,不管你是愛環(huán)境、愛生命還是愛他人,都是一種慈善的習慣。慈善跟你的身份、你擁有的金錢、你的職位和權(quán)力的大小無關(guān)。
那些孩子在我懷里流的淚可以積成一座堰塞湖,我覺得我自己捅不開了
解放周末:慈善成了習慣,那就出于本能,自然而然。
于丹:對。一個人可以有良好的衛(wèi)生習慣,比如說晚上你不刷牙就睡不著覺。一個人可能會有良好的環(huán)保習慣,比如說你用完這些廢棄的東西,你不扔進垃圾桶里你就覺得不舒服。同樣一個人也可以建立慈善的習慣,就是舉手之勞你幫了別人,而別人給你一個微笑,這件事讓你快樂。也就是說,慈善就是一種出于良知的本能。就像你的孩子發(fā)燒了,你不用斟酌就要帶他去看病一樣。
解放周末:如果不這么去做的話,心里就過不去。
于丹:是!如果有人問我2008年做過哪些慈善的事情,我會非常模糊,我只是覺得良心告訴我必須去做那些事情。2008年我好幾次選擇去北川一中,一是因為我是老師,二是因為我是媽媽。他們感情需要宣泄的時候我給他們當媽,讓他們哭;他們有理性有邏輯的時候,我給他們當老師,幫他們報高考志愿。
解放周末:兩種身份,一顆慈心。
于丹:第一次到北川一中時,我很錯愕,學生們幾乎沒有一個人不認識我,因為他們模擬考試的卷子里用過我寫的《〈莊子〉心得》這本書中的序言。按理來說他們都應該叫我于老師吧,但是幾乎沒人叫我于老師,稱謂極其含混,叫姐姐的,叫阿姨的,叫媽媽的都有。這些近乎親戚的稱謂,是一種在骨肉親情上對你的托付和信任。
解放周末:分量很重。
于丹:是的,很重。我回來以后老愛嘆氣,別人問我啥事,我不說。以前我是很少嘆氣的。他們說你心理出問題了。我說,那些孩子在我懷里流的眼淚可以積成一座堰塞湖,我覺得我自己捅不開了。(有點哽咽)當你面對他們的時候,他們真要是撕心裂肺地跟你哭那也沒事,但是我最受不了的是,他們跟你說話特安靜。我去的時候距離大地震已經(jīng)半個月了,有個孩子特安靜地對我說,我們家山體滑坡,別人還可以回去找爸爸媽媽,但我爸爸媽媽沖到哪里我也不知道了。你說天這么熱,我媽媽該開始爛了吧?你說我媽她在哪兒爛呢?她說這種話的時候,你心里真是揪著疼!
解放周末:刻骨銘心的疼。
于丹:所以當我面對這些孩子時,你本能地選擇去抱抱他們,跟他們靜靜地坐著,讓他們把眼淚流出來。這個過程中你不會去想這叫慈善。你不會想我給他們帶錢來了,帶文具來了,一切都不過腦子。在這個時候,慈善就是一種接近本能的感覺。
慈善,就是你生命中的莊嚴儀式,是自我格局的建立
解放周末:在您看來,在每個人的本能中都有一種慈善的基因?
于丹:是的。學生問孔子,怎么做到仁愛?說我有錢,我有權(quán)力,我廣博地救濟人民,這就叫做仁愛吧?孔子說,天哪,這哪兒叫仁愛?這是圣賢,連堯帝舜帝都做不到那個境界。仁愛哪里有這么麻煩啊?就是拿最近的人將心比心,換位思考,這不就是仁愛的方法嗎?走過2008年,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體會到了這一點。無非就是一個將心比心,推己及人,還能有多難呢?所以,學會為他人去考慮,學會站在他人立場上去體諒、包容并且學會用行動去付出、給予,這種慈善,就是你自己生命中的莊嚴儀式,是自我價值的喚醒與肯定,是自我人生的提升,是自我格局的建立。
一個人被托付,這是一種巨大的恩典
解放周末:這種生命中的莊嚴儀式,是付出與收獲的同步進行。
于丹:說得很對,慈善的行為是一種美好的循環(huán)。我堅信你在幫助別人的時候,你能收獲的永遠比你付出的多。我去北川,就發(fā)現(xiàn)這些孩子給我的更多!比如,到現(xiàn)在我的手機上還老有孩子們發(fā)來的信息,他們都上大學了,有在湖北的,有在陜西的,有在江蘇的,他們有的發(fā)信息說,于媽媽,我看電視上說北京下雪了,您要當心。還有的說,于媽媽,我看您嗓子啞了,您累不累?
解放周末:他們都以一種最樸素的方式關(guān)心您。
于丹:最樸素往往最感人。我再說一個故事。我在北川一中高三(2)班文科班那兒時,一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家都走了,一個小女孩老不走。我說,小溪(音)你不吃飯去?她說我待一會。后來班里一個人都沒有了。陳小溪(音)這個小女孩走到我面前,她說,阿姨我給你一樣東西。她伸開手,手掌心里是一根小項鏈,那是一個多棱的有機玻璃,里面有一根小金屬管。那個金屬管有點生銹了,可能是浸過水了。這么簡單的一個小墜子,用一個更簡陋的小黑絲繩穿著。那根絲繩的后端甚至沒有掛鉤,要用手系。她說,你看我身上穿的衣裳,用的課本,都是大家捐的。我被救出來時,脖子上帶著這個項鏈,這是我從北川帶出的唯一的東西,我就想把這個送給你。然后她站在我后面給我系上,一邊系一邊問我,阿姨緊不緊?我說不緊,就這樣給我系在了脖子上。
那時我在想,我和陳小溪,誰給誰的更多呢?其實那一瞬間我特別慚愧。我覺得我捐的錢,只是我所有錢里面的多少分之一。我給他們幾天時間,也是我的時間中微不足道的一點。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她給我的是全部,是她關(guān)于那個家園、幸福以及過去所有記憶的一件信物,她給了你。所以,慈善這件事情,究竟是誰在給誰呢?
解放周末:互相給的是慈善之心。
于丹:確實如此。一個人被托付,這是一種巨大的恩典。所以我不覺得我有多大的能耐去幫別人,而是別人給了我一種恩典,他信賴你、托付你,同時我也在這種信賴和托付中收獲。
慈善不一定和財富相關(guān),關(guān)鍵看你拿出來的是什么樣的價值
解放周末:在許多人看來,慈善總是靠金錢來衡量的,您怎么看?
于丹:我覺得慈善就是你肯去為他人擔當,它與你的財富、身份、地位、權(quán)力都無關(guān),雖然這種擔當有的時候看起來是微不足道的。我在大地震之后一個周一的早晨收到一封信,是從貴州一個大山里寄來的。我打開以后,那里頭是厚厚的一打錢,我一張一張數(shù),只有幾張5塊、2塊、1塊錢的,其余全是一毛錢一毛錢的,而且那錢舊得都是一點一點摩挲平的,數(shù)到最后一共是十四塊五毛錢。那封信字寫得非常漂亮。他是貴州大山里的一個殘疾人,從小就癱在椅子上。他們家全部的生活是靠他70多歲的老媽媽上山挖草藥。他說,在家中看了大地震的電視新聞后,心就跟著一直吶喊哭泣,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換那些孩子的生命,但是換不了。他說我還能做什么呢?只能捐點錢,但是捐到哪里去不知道。所以要找一個信得過的人。他從電視上認識了我,認為我就是他信得過的人,所以他把錢寄給我,要我?guī)退枇,讓這些錢確實能到達四川受災的老百姓的手里。
解放周末:您怎么轉(zhuǎn)達這寶貴的十四塊五毛錢?
于丹:我把這筆錢帶到了《藝術(shù)人生》的現(xiàn)場,交給了主持人。主持人為了讓我放心,第二天一早就去了中國紅十字會,讓《藝術(shù)人生》的鏡頭全程跟蹤拍攝,還把這位殘疾人捐款的收據(jù)和捐款全程的光盤資料一起寄到他家。
那段時間網(wǎng)上正在沸沸揚揚議論捐多少錢是慈善。這時我收到的這十四塊五毛錢使我再度思考什么是慈善。我覺得這位殘疾人就是一個了不起的慈善家。這位姓陳的殘疾人,他捐出來的對于他家來說是一大筆財富。同樣北川一中高三2班的陳小溪(音)掛在我脖子上的那根項鏈,那是她對于家園和幸福的信物。所以,我認為慈善不一定和財富相關(guān),關(guān)鍵看你拿出來的是什么樣的價值。
正是因為在冬天,才會覺得溫暖的可貴,如果你永遠都不覺冷,怎么知道什么叫做撫慰蒼涼
解放周末:有人說,眼下金融危機蔓延全球,在這樣的背景下,呼喚“慈善的春天”就變得很困難。
于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金融危機和大地震一樣,都顛覆了我們心中對美好神話的過度向往。
如今,人們早已把英語當作世界通用語言,把美元當作世界的通用貨幣,在這個時候華爾街竟然崩潰了,這種感覺和“天府之國”發(fā)生地震一樣令人錯愕。
解放周末:這種錯愕,也許就來自人類過度膨脹的“物質(zhì)主義”和“自我主義”。
于丹:過分發(fā)達的物質(zhì)讓我們不可遏制地膨脹,我們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妄自尊大、自我中心,這個世界似乎理所應當?shù)刈屛覀儞碛幸磺卸粦ズ捅粍儕Z。但苦難會讓我們變得不那么狂妄,它在帶給我們無助和傷痛的同時也讓我們的生命變得誠懇、謙卑,而謙卑的心才會懂得感恩。
解放周末:所以,有的時候我們的心被顛覆得越厲害,就會明白得越徹底。
于丹:我們正是因為在冬天,才會覺得溫暖的可貴,如果你永遠都不覺冷,怎么知道什么叫做撫慰蒼涼。
解放周末:金融危機的寒冬,讓我們對溫暖的渴望更加迫切,慈善就是一種溫暖的源泉。
于丹:是啊,體會蒼涼,需要溫暖,體會艱辛,需要依賴。2008年,在“天府之國”發(fā)生了一場物理空間的震蕩,如今又從華爾街刮來了一場金融風暴,這兩件事情無論是對中國還是對世界,都足以反。何覀冋娴目梢酝宰鸫髥?僅僅依靠金錢和物質(zhì)真的能夠保障我們的安全和富庶嗎?我們難道不需要依賴他人或者為他人做點什么嗎?
我們身上被折斷了很多刺,那些無節(jié)制瘋長的刺回到了本初的狀態(tài),又給了我們彼此溫暖的可能
解放周末:地震帶給我們的傷痛,金融危機帶給我們的憂慮,使人們頻頻提到一個詞叫“抱團取暖”。
于丹:蘇格拉底曾經(jīng)講過有關(guān)豪豬哲學的故事。豪豬的身上都有刺,如果彼此離得太遠,到冬天就會覺得冷,需要湊在一起“抱團取暖”。冷極了的時候即使彼此被扎到,還是覺得取暖是最重要的。但當這種溫暖的需求被滿足之后,就會覺得彼此扎得慌,便會疏離一點。
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像豪豬的哲學。平時強調(diào)個人的獨立,大家要保持距離,但當寒冬來臨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靠近。
解放周末:人與人的關(guān)系就是在不斷調(diào)整彼此的距離。
于丹:發(fā)達的物質(zhì)和無休止的欲求,讓我們這些“豪豬”身上的刺無意間越來越長了。當身上的刺長到即便離得很遠也會被刺傷的時候,互相取暖就變得不可能了。
解放周末:所以我們不能讓身上的刺毫無節(jié)制地瘋長下去。
于丹:對。大地震和金融危機其實就折斷了我們身上的很多刺,讓我們那些無節(jié)制瘋長的刺回到了本初的狀態(tài),又給了我們彼此溫暖的可能。因此,有的時候剝奪也是另外一種價值的建立。
實現(xiàn)慈善的常態(tài)化,恐怕要從教育做起
解放周末:您說,慈善應該成為一種習慣,那么該怎樣才能實現(xiàn)慈善的常態(tài)化?
于丹:我想,這恐怕要從教育做起。現(xiàn)行的教育中,應該匹配三個階段的慈善教育,那就是:小學階段加強公益教育,中學階段加強挫折教育,大學階段加強職業(yè)教育。
首先,小學的公益教育不該只是讓孩子們每學期去敬老院晃一圈。加強公益教育可以讓我們的獨生子女從自我中心的世界里走出去,完成對社會的認知。
解放周末:家長們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總是前方百計地呵護孩子,生怕他們受到一點委屈。
于丹:我曾經(jīng)遇到一批孩子進考場考試,瑟瑟寒風里,家長扒著窗戶,拉著我的胳膊說:老師,托付您一下,穿格子衣服的那是我孩子,你去提醒他一下,讓他上一趟廁所。我想,孩子到考大學了還需要家長提醒他上廁所,這是一種失敗和悲哀。
所以我覺得,中學階段要加強挫折教育,讓走出去看社會的孩子再回到內(nèi)心。
解放周末:大學階段的職業(yè)教育,對慈善習慣的育成又具有怎樣的意義?
于丹:現(xiàn)在有些大學畢業(yè)生,越是尖子,就越是恃才傲物。不感恩、不敬業(yè),工作變成應付事兒。如果一個人的職業(yè)生涯變成了應付事,那這不是一個單位的悲哀,而是一個人生命的悲哀。單位可以換人,但你永遠無法得到一個人在用名字守住信譽的基礎(chǔ)上所建立的尊嚴。
歸納起來說,小學階段加強公益教育,讓小皇帝們走出去;中學階段加強挫折教育,讓開始成長的人格回歸內(nèi)心;大學階段加強職業(yè)教育,讓一個成熟起來的人明白如何走出去奉獻社會。在這種教育下成長的人,自然會懂得為他人付出。
采寫/本報記者 林穎 陳俊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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