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吃驚,真無法相信我獲獎了!爆F年56歲的德國女詩人赫塔·穆勒,恐怕根本沒想到自己會在包括以色列作家奧茲、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日本作家春上村樹等在內的眾多熱門候選人中脫穎而出,把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收入囊中。
在頒獎詞中,諾貝爾獎委員會稱贊穆勒的作品“兼具詩歌的凝練和散文的率直,描寫了一無所有、無所寄托者的境況”。據悉,穆勒是諾獎歷史上第12位獲得文學獎的女作家,也是繼波蘭女詩人維斯瓦娃·申博爾斯卡1996年獲諾獎之后,又一位以詩歌摘取文學桂冠的女性。按照慣例,穆勒將獲得1000萬瑞典克朗(約合140萬美元)的獎金。
關鍵詞一:政治
瑞典文學院在授獎公告中稱“赫塔·穆勒文學中的道德動力使之完全符合諾獎標準”。顯見的所謂“道德動力”,指的是穆勒對于羅馬尼亞特殊政治時期的批判和揭露。輿論也普遍認為,穆勒獲獎與她始終如一的政治立場大有關系。然而,獲獎當晚接受媒體電話專訪時,這位驚詫于“這個獎怎么會落在我頭上”的作家聲稱自己“從一開始寫作,就是寫給我自己的”,并表示:“剛開始寫那會兒,寫作于我并不重要。謀生才是第一位的!
此種說法看似悖謬,對穆勒而言卻也自然。究其因在于自我與政治,更像是她自身經歷和文學生涯的一體兩面。穆勒1953年8月17日出生在羅馬尼亞巴納特一個德語小鎮(zhèn),父母是羅馬尼亞境內講德語的少數民族。她的父親在二戰(zhàn)期間為德國黨衛(wèi)軍效力。1945年,大量羅馬尼亞人被流放到蘇聯,穆勒的母親就在其中,她在如今的烏克蘭境內某個勞動營工作了5年。1973年到1976年,穆勒在羅馬尼亞蒂米什瓦拉一所大學學習羅馬尼亞和德國文學。在大學期間,她加入了旨在反對當時羅馬尼亞領導人奇奧塞斯庫統(tǒng)治的巴納特行動小組。完成大學學業(yè)后,穆勒在一家機器工廠當翻譯。由于拒絕充當秘密警察的線人,她被工廠解雇。
1982年,穆勒出版“處女作”短篇小說集《低地》,小說在羅馬尼亞遭到審查。兩年之后,她在德國發(fā)表了未刪節(jié)版本,同年在羅馬尼亞發(fā)表《暴虐的探戈》。在這兩部小說里,穆勒通過講述一個講德語的小村莊的生活,揭露了政府對各種各樣的“異己”——少數民族、異見分子、不服從者等的迫害。由于她多次對羅馬尼亞政府提出批評,并且擔心秘密警察的侵擾,1987年,她和丈夫——同為小說家的理查德·瓦格納前往當時的西德定居。
羅馬尼亞集權統(tǒng)治下的生活經歷令穆勒終身難忘,盡管已離開故國20余年,然而壓迫與流亡、放逐與極權始終是她小說和詩歌的主命題。她的作品較多著墨于社會底層的現狀。小說《約會》是關于一個在服裝廠工作的女工,把小紙條放在來自意大利男人的西裝里,寫著“娶我吧”。《人是一只大野雞》則講述了羅馬尼亞邊遠地區(qū)的一個巴納特人申請出國,遭到羅馬尼亞官方的各種刁難,女兒被鄉(xiāng)村教會長老強暴,這個可憐人歷經艱辛離開故鄉(xiāng),已經沒有足夠的心力去返回故土。在隨后的《單腿旅行》中,穆勒更是將遠離故土的沉痛感發(fā)揮到極致,羅馬尼亞移民伊蕾妮不僅有著“家國兩殤”的隱痛,而且所遷移之地亦非樂土,西柏林的資本主義社會讓人無法融入。由此,穆勒不僅像過去那樣宣布了“對故鄉(xiāng)的死刑”,而且也宣布了對“掙脫痛苦”這種追求的死刑。
穆勒最富盛名的長篇小說當屬《寶貝》。在這部小說里,貧困山區(qū)的女大學生費盡心力向上爬最終被等級序列的官僚奸殺,另一位迷人的美女則通過不斷出賣朋友而贏得“生活西方化、計謀東方化”的叢林式生存的勝利。其后她發(fā)表于1996年的小說《風中綠李》則講敘了一群從小長大的朋友的故事,有學生、老師和工程師。他們在獨裁政權下崩潰,最后選擇了自殺。書中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回憶童年經歷,構成了一段段敘述幾位死者的故事。在今年出版的新作《呼吸擺動》中,穆勒以她母親的經歷為藍本描寫了流放到蘇聯的羅馬尼亞人的生活。
關鍵詞二:語言
“井不是窗也不是鏡子。向井里望久了,常常會望進去。那時,外公的臉就會從井底升起,停在我的臉旁。他的雙唇間是水。”這是穆勒小說《黑色的大軸》開頭的一段文字。這部短篇小說發(fā)表在2001年第6期《譯林》雜志上,這是迄今為止國內為數不多的穆勒作品譯介之一。此外,1992年第1期《世界文學》曾做過穆勒的小傳,該雜志還于2003年第5期發(fā)表過她的一個小短篇《一只蒼蠅飛過半個森林》。
盡管目前國內對穆勒作品的譯介少之又少,但她文筆的靈動、詩意,從僅有的文字中可見一斑。譯林出版社總編辦主任袁楠回憶說,盡管穆勒的大部分作品她都沒有看過,但她的語言駕馭能力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八恼Z言是出奇地精確,據說她是查著字典寫文章的。她的文字不屬于晦澀難懂的一類,而是非常有韻味,其蘊含的文學價值不可小覷。”
北京大學德語系教授李昌珂這樣概括穆勒的寫作特點:“她的作品是一種自白文學,主要還是以回憶往事、反思歷史、描繪那些失去家園的被壓迫者的命運為主!彼J為,隱喻、轉喻、象征、暗示這些含蓄的表達方法使她的作品與眾不同。
對自己的寫作特點,在一次題為《感覺是如何自我虛構的》的演講中,穆勒坦陳,正是嚴格的審查迫使她學會了復雜的語言攻守策略:陌生化的段落建構、意象的扭曲式表達、心理狀態(tài)衍生式通感,如此種種使得她不得不與那些明快清晰的文學“絕緣”,她更是拾起法國詩人波德萊爾以降的“丑學”傳統(tǒng),將一種沉重的陰郁感發(fā)展成一種宏大精確的美學。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今年6月新上任的瑞典學院終身秘書彼得·恩隆德表示:“我認為,在穆勒的作品中有一股難以置信的力量,她擁有非常獨特的寫作風格。”他接著說道,“你只要閱讀了半頁,就馬上知道這就是赫塔·穆勒!
書評人唐學鵬進一步指出,穆勒文學所代表的“價值無從依存”、揮之不去的陰郁感以及不斷滋長的“絕望美學”因諾獎而加冕,這不僅是對其作品文學價值的認可,更是當下新的冷感時代形態(tài)的一種隱喻。“相比穆勒小說語言具有的無可匹敵的質感、奇幻及穿透力,當你看到‘漢化’后諸多諾獎小說的蒼白,你不由不感佩她的文學之美!
關鍵詞三:跨文化
有專家對近年的諾獎得主做出比較后表示,近年來的諾貝爾文學獎仿佛成了跨文化另類作家的樂園:自2000年至今,10位獲獎者中有7位具有跨文化特質,幾乎每位獲獎者均有“另類作家”色彩,而最近3位獲獎者均是“跨文化另類作家”——具有津巴布韋情結和血緣的英國作家多麗絲·萊辛、具有毛里求斯血統(tǒng)和美洲作家特性的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當然還包括本屆諾獎得主穆勒。
穆勒幼年生活在一個羅馬尼亞德語社區(qū)中。多年后她回憶說,自己第一次接觸到羅馬尼亞語時已經15歲,在她生活的地方沒人講羅馬尼亞語。之后她又移民到一個德語國家,所以對德語和羅馬尼亞語兩種母語,她一直有非常復雜的感情!拔业牧_馬尼亞語水平一般,我相信羅馬尼亞語最美的部分是我在轎車廠干活時學到的日常用語!薄傲_馬尼亞的比喻更加肉感,直截了當。那種直接的形象比我的母語德語更適合我,這是我想學羅馬尼亞語的主要原因。但我的羅馬尼亞語詞匯不那么豐富,詞匯貧乏就很難表達自己。因此我一直使用德語寫作!
在北大德語系教授潘璐看來,穆勒作品體現出來的顯然不只是語言的碰撞,“她本是西歐后裔,卻出生在東歐;經歷了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種不同的政治制度,這種經歷讓她可以更好地展現兩種不同文化背景的沖突和融合!焙茱@然,在中東歐這塊多種語言和文化交鋒的地方,穆勒的獲獎再次證明了跨文化寫作難以盡言的巨大魅力。
生活在跨文化的語境里,也注定了穆勒的“無所適從”。在羅馬尼亞的時候,她是講德語的少數民族;到了德國,她的身份又是羅馬尼亞的移民。這些因素,無形中加大了她尋找歸屬感的難度。因此她說“寫作,是唯一能證明自我的途徑”。而在一些評論者看來,即使獲獎,穆勒也無法掩蓋自己作品的小眾特點——她的頭腦,還生活在那個意識形態(tài)對立的時代,她的文學世界,依然充滿無家可歸的迷茫和絕望。
作者: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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