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北大廉政建設研究中心主任李成言就建豪華辦公樓等鋪張浪費現(xiàn)象接受《檢察日報·廉政周刊》專訪時直言——
前不久，在一次廉政建設理論研討會上，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北大廉政建設研究中心主任李成言提出的“炫耀性腐敗”概念，引發(fā)與會者的共鳴。
今天是傳統(tǒng)的中秋佳節(jié)，向親朋好友送月餅是國人的習慣，但市場上出現(xiàn)的“天價月餅、“黃金月餅”等奢侈月餅卻讓人很不是滋味。特別是一些單位將“天價月餅、“黃金月餅”，作為福利發(fā)給干部職工，或者作為公關手段送給上級領導或關系單位。這實質上也是一種炫耀性腐敗。
就炫耀性腐敗現(xiàn)象，《檢察日報·廉政周刊》專訪了李成言教授。
李成言，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黨委書記，兼任北京大學廉政建設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學政治發(fā)展與政府管理研究所研究員、中央治理商業(yè)賄賂專家組成員，系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獲得者。2002年6月，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反腐敗斗爭與民主監(jiān)督機制建設研究”。2003年1月，主持教育部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教育系統(tǒng)廉政建設研究”。廉政研究方面的代表作有：《廉政政策分析》(合著)、《廉政發(fā)展》(主編)、《廉政工程：制度、政策與技術》(主編)。另外，2003年6月下旬到現(xiàn)在，就權力腐敗、貪官出逃、貪官心理、亞腐敗、廉政談話、政府“機關病”等問題多次在中央電視臺、鳳凰衛(wèi)視等做特邀專家評論。
1.什么是炫耀性腐敗
廉政周刊：什么是炫耀性腐敗，您能簡單解釋一下嗎？
李成言：炫耀性政治行為，也可以稱之為炫耀性腐敗，簡單來說，就是政府部門及其工作人員做給別人看的行為。譬如超標準建辦公樓、貧困縣建豪華辦公樓、鄉(xiāng)鎮(zhèn)(街道)耗資巨大舉行遷址慶典等等怪現(xiàn)狀。從政治心理角度來看，炫耀性腐敗源于某些官員、部門的炫耀需求和炫耀行為取向，只是最終體現(xiàn)在政府的大樓上，板子打在個別官員身上。
廉政周刊：您作為廉政研究專家，一直關注著我國反腐敗理論與實踐中的前沿問題，是什么促使您研究炫耀性腐敗現(xiàn)象的呢？
李成言：3月5日，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十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上作政府工作報告時強調(diào)，當前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解決一些行政機關存在的嚴重鋪張浪費問題�，F(xiàn)在，不少地方、部門和單位講排場、比闊氣，花錢大手大腳，奢侈之風盛行，群眾反映強烈。
投資幾個億、占地500畝、龐大的人工湖、假山、氣派的6座辦公大樓、容納千人的巨型會議中心……不看照片，單看這些文字描述，大概就不難想象出其豪華程度。而這不過是一個經(jīng)濟不發(fā)達省份省會城市的一個區(qū)政府……當前許多地方不同程度出現(xiàn)了新城、新區(qū)、豪華辦公樓建設熱，諸如此類的怪現(xiàn)狀，被冠之為“中國式奢侈”。在今年“兩會”上，代表、委員紛紛聲討這種不良傾向，認為這種奢侈不僅揮霍大量社會財富，而且?guī)牧松鐣L氣，成為滋生腐敗的溫床�！暗胤秸姓莩拗L當剎！”這是眾多國人的心聲。
如此種種“中國式奢侈”，其背后的決策“怪胎”是否有獨特的深層次政治心理根源呢？3月20日，鄭州市市長趙建才在鄭州市政府廉政工作電視電話會議上，點名批評該市惠濟區(qū)違規(guī)建設辦公大樓：“近年來，政府機關修建豪華辦公樓和培訓中心的問題在一些地方和部門屢禁不止，在我市也不同程度地存在，惠濟區(qū)違規(guī)建設辦公大樓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有報道說，鄭州市惠濟區(qū)“大手筆”建設了6座大樓，中間是一個可容納千人以上的巨大半球形會議中心，樓宇之間有數(shù)百畝綠地、園林、假山、噴泉環(huán)繞。
鄭州市市長的“點名批評”將人們對違規(guī)建豪華辦公大樓問題的關注推向白熱化。
“白宮”、“華門”、“華表”，尋常人家想都不敢想的建筑模式，竟讓某些政府部門趨之若鶩。
近來，媒體時常曝光豪華辦公樓的問題。輿論多提及監(jiān)管不力、政府超前開支等等緣故，卻少有人思考其中的炫耀性政治行為問題。所以，作為政治學研究人員，我就對這個問題進行了一些思考。
2.炫耀性腐敗的三大亂象
廉政周刊：就您目前掌握的材料和研究取得的成果看，您認為炫耀性腐敗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是什么？
李成言：我發(fā)現(xiàn)，豪華辦公大樓現(xiàn)象的炫耀性特征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的表現(xiàn)：
一是地段繁華，造價不菲，是普通個人和組織無法獲得的稀缺資源。
豪華辦公樓大多居于當?shù)卮缤链缃鸬姆比A鬧市區(qū)，大樓的規(guī)模與耗費更是節(jié)節(jié)攀升。重慶市江津市某街道辦事處10層的辦公樓主體工程投入180萬元，裝飾部分投入221萬元。廣東省東源縣某村預算150萬元修村委會大樓，最終花費超過400萬元。山西省臨汾市堯都區(qū)的“天安門”、“天壇”、“華表”、“華門”等建筑總共花費7000余萬元。鄭州市惠濟區(qū)違規(guī)建設的辦公大樓，竟花費了7億元。
這些辦公樓，大樓內(nèi)豪華更不待言，擺設精致的彩瓷瓶、琉璃燈，配置彩電、音響，大樓內(nèi)有游泳池、網(wǎng)球場，甚至還設有“假日酒店”，令人嘆為觀止。
炫耀的本質就是要通過顯露財富來獲得普遍的榮譽，其根本準則是明顯浪費原則。這些豪華辦公樓一一點中奢侈消費的命門：地段繁華、外觀規(guī)模巨大、內(nèi)部裝修奢華，造價不菲，浪費不小。這些都是普通個人和組織無法獲得的稀缺資源。
講求設計品位是豪華辦公樓的又一個重要特征。云南省昆明市五華區(qū)政府大樓位于昆明繁華地段，該大樓一面看像塔，一面看像帆；某村村委會辦公樓鑲嵌獅子的大鐵門與直徑1米多的羅馬柱門框、碎花貼瓷的院墻與每隔數(shù)步一盞的乳白球燈……這些，讓我們看到，各地黨政機關豪華辦公樓追求“高”、“大”、“新”還嫌不夠，還要追求“奇”。這些大樓有的借口弘揚當?shù)亟ㄖL格，有的標榜藝術造型，稀奇古怪，令人瞠目結舌。
二是“窮廟住著富方丈”，改善形象、招商引資成為“口頭禪”。
從有關報道來看，違規(guī)主體權力級別較低、財政困難的居多。營建豪華辦公樓的主要有村委會、鎮(zhèn)級(街道)政府，縣(區(qū))級執(zhí)法司法部門以及“四大班子”，還有地市級執(zhí)法司法部門以及“四大班子”，反映省級政府明目張膽蓋豪華辦公樓的相對較少，似乎是級別越低的政府膽子越大，樓蓋得越離譜。
被曝光的豪華“業(yè)主”中，戴著貧困帽子的更加惹眼�！案F廟住著富方丈”，這些地方財政屬于“吃飯財政”，甚至“要飯財政”，硬是要勒緊褲帶，超前開支，掏空財政。重慶“天安門”所在鎮(zhèn)每年財政收入只有400余萬元，而辦公大樓總投資就達500余萬元。追求奢華，試圖以此掩蓋自己的弱勢，明顯是一種弱者心態(tài)。級別低的單位、貧困地區(qū)的官員往往對炫耀性行為更加熱衷。當然，借機斂財是他們另外一方面的盤算。
營建豪華辦公樓的借口多是改善形象、發(fā)展旅游、招商引資。山西臨汾“天安門”的建造者宿某認為：“我修華門廣場是為了發(fā)展旅游，其根本目的就是用減少污染企業(yè)的方式來根治臨汾的污染�！睙o一例外，這些“業(yè)主”都聲稱是為了改變形象，擴大招商引資。事實上，用于辦公的大樓過度奢華，功能并不能完全被利用。招商引資，不是通過政策宣示、環(huán)境改造來推動，而是希望通過換一套華麗衣裳來實現(xiàn)，這體現(xiàn)的依然是他們自身的炫耀需求，只不過假托招商名義而已。
三是“業(yè)主”權力部門居多，權力炫耀的盛宴、絕對權力幻想暴露無遺。
各地顯赫建筑中，不少是當?shù)貓?zhí)法司法部門以及“四大班子”的辦公大樓。鄭州市惠濟區(qū)耗巨資集中興建了黨委、政府、人大、政協(xié)等四大班子的辦公新址，可謂是權力行使者和監(jiān)督者都“各得其所”。臨汾市堯都區(qū)一位煤礦負責人說，為了修華門廣場，他向當?shù)卣熬琛绷?0余萬元，“不捐不行，不捐的話你的煤礦就通不過驗收”。各地報道的豪華辦公樓工程都存在拖、欠、賒現(xiàn)象，有欠建筑商的，有欠材料商的，更有欠農(nóng)民征地補償款的。
建豪華大樓的政治主體，強征強借強欠本身就是一種濫用權力、炫耀權力的表現(xiàn)。這種非理性的權力行為，使得他們獲得了強權的幻覺和成就感，同時又獲取了資源修建大樓，盡情享受自己的權力成果。
豪華辦公大樓建成之際，“業(yè)主”都不忘呼朋引伴，張燈結彩，大肆慶賀一番。廣東省東源縣某村違規(guī)興建豪華辦公樓，在該樓落成之日，該村村委會花費11萬元大擺宴席搞慶典。另據(jù)陜西省安康市紀委的通報，該市旬陽縣仙河鄉(xiāng)政府2004年舉行搬遷慶典，共收禮金6.95萬元，用于慶典活動開支2.3萬余元。這簡直是赤裸裸的違規(guī)記錄。喬遷之喜，是營建豪華大樓的最后一輪炫耀行為，既有主人安居大功告成的炫耀，也有來賓互相攀比賀禮的炫耀，可謂是一次炫耀的盛宴！
這些辦公大樓拔地而起的時候，與其光鮮外表不相匹配的另一面，卻是一些封建迷信殘渣重新泛起，低俗文化充斥。不少地方豪華辦公樓建造之前要請風水先生實地勘測，找準吉利方向，選好奠基、上梁直至開張啟用的吉祥日子。據(jù)報道，某海事法院采用前矮后高的建筑坐落安排，意寓“有靠山”。建造過程中的一些天象、人事巧合，也被當成神話、所謂的“人文典故”廣為流傳。與豪華相伴的迷信、低俗文化，是建樓者尋找心理安慰和精神寄托的方法之一，也是制造權力神秘化、塑造權力威望的一種伎倆。
3.打造廉潔廉價政府
廉政周刊：正如您前面講的那樣，炫耀性腐敗對黨和政府的形象損害是相當嚴重的。那么，在您看來，對炫耀性腐敗，當前應采取什么樣的治理對策？
李成言：總體上說，治理炫耀性腐敗行為，就是要貫徹胡錦濤總書記倡導的艱苦奮斗、勤儉節(jié)約以及秉公用權、廉潔從政的作風，切實加強領導干部的作風建設，打造廉潔廉價政府。
艱苦奮斗、勤儉節(jié)約以及秉公用權、廉潔從政的作風，既體現(xiàn)了作風建設與建設節(jié)約型社會的密切關系，也與加大反腐倡廉力度、建設廉潔廉價政府一脈相承�！吧鐣凑罕娍锤刹俊！睕]有作風優(yōu)良的干部，秉公用權、勤儉節(jié)約的廉潔廉價政府，便沒有節(jié)約型社會。
治理炫耀性腐敗，首先要正確理解“廉政”的含義，切實加強廉政建設。
“廉政”一詞中的“廉”蘊含兩層含義：一是“廉潔”，也就是不貪賄不腐化。二是“廉價”，也就是精簡節(jié)約，不鋪張浪費和奢侈揮霍。因此，“廉政”一詞指的是國家工作人員按照法律、規(guī)章以及職業(yè)道德的嚴格要求廉潔高效地從事和履行公務，“廉政”的對立面是腐敗和浪費。目前，一些地方的政府不僅興建豪華辦公樓，還不惜代價興建城市廣場、景觀大道，甚至挖河、堆山，重塑城市形象。這種追求個人政績與“形象工程”的開發(fā)建設助長了城市建設的豪華風與奢侈風。諸如此類的炫耀性腐敗，既是一種腐敗行為，也是一種浪費行為。
倡導勤儉節(jié)約、廉潔從政的優(yōu)良作風，建設節(jié)約型社會和節(jié)約型政府，就應該進一步加大反腐敗的力度，提高反腐敗的效率，增加公眾對反腐敗的信心指數(shù)�？梢韵胂螅绻屢恍└瘮〉墓賳T來領導建設節(jié)約型機關和節(jié)約型社會，即使把水、電、紙等等小錢節(jié)約得再多也可能不抵他們隨便貪污、受賄一次的錢多。
治理炫耀性腐敗，其次要減少政府權力干預。
建立成熟的市場經(jīng)濟體制必然要求政府減少盲目的權力干預。權力是政治的核心問題，“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合理行使權力既是一個制度建設問題，也是一個作風建設問題。要想把我們經(jīng)濟社會中的“以公權謀私利”這種腐敗現(xiàn)象減少到最低程度，最重要的還是在于“減少公權的數(shù)目”，縮小政府的規(guī)模，減少花公家錢、“玩”國有資產(chǎn)的機會，把更多的事交還給個人與市場去做。防止腐敗最好的辦法就是政府減少對經(jīng)濟的控制。從減少公權干預的意義上講，建設節(jié)約型政府和反腐敗斗爭殊途同歸。
治理炫耀性腐敗，還要“節(jié)官”、“節(jié)事”、“節(jié)支”。
目前許多政府機關仍然存在嚴重的機構臃腫現(xiàn)象，人員超編，造成人浮于事、相互扯皮、遇事推諉的工作無序、低效狀態(tài)，這也是超標準、超規(guī)模建豪華辦公樓的主要原因。因此，必須按照統(tǒng)一、精簡、效能的原則，整肅編制，下決心撤并機構、裁減冗員。這方面的問題不解決，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節(jié)約型政府。各級政府機關在“精兵”的同時，還要“簡政”，必須珍惜民力，決不能干“形象工程”、“政績工程”之類“擾民”、“傷民”的事情。另外，要認識到，官多、事多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費用支出多。我們的政府是人民政府，在行政經(jīng)費的管理和使用上，必須增強辦事成本觀念，精打細算，既不能貪污挪用，也不能揮霍浪費，能不花的錢堅決不花。特別是要使財政預算法治化，把政府的經(jīng)費支出列為政務公開的規(guī)定項目，接受人民群眾的監(jiān)督。 (作者:王治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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