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jīng)書面授權)
一個人,尤其是一個“跛足大使”,是無法與被大情勢所推動的一種潮流進行賽跑的。有著精明才干的臺灣外交官如沈劍虹者,也只能在中美建交這不可阻擋的大潮流中扮演一個尷尬角色;他所代表的臺灣當局,也只能成為“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這句話的一個現(xiàn)實旁注
本刊特約撰稿/馮亦斐
1978年,北京時間12月16日上午,北京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反復播報,上午10時將有“重要廣播”。中國所有高等學校在同一時刻停課,“文革”后恢復高考得以走進高等學府的大學生和他們的教師,一起聆聽電臺的廣播。上午10時,時任中國總理華國鋒在人民大會堂舉行新聞發(fā)布會,宣布中美建交。
同一時間的西半球,1978年12月15日星期五,臺灣“駐美大使”沈劍虹和夫人正在亞利桑那州的鳳凰城進行第3天的訪問。該日上午他們正忙著拜會當?shù)仫@要,并接受地方電視臺訪問。由于耽誤了午餐,他們回到酒店后匆匆吃了幾口飯就回到房間,發(fā)現(xiàn)有一字條,上書:“請打電話給大使館陳先生,有急事。”沈立即撥通電話,陳激動地轉述了臺灣“外交次長”錢復的越洋電話要點:“昂格爾大使剛剛晉見蔣‘總統(tǒng)’。情況很壞。請沈大使立刻返回華盛頓。”
雖然沒有詳細解釋,但沈已感到會有“很重大、很壞”的消息要宣布。鳳凰城和華盛頓有兩個小時的時差,華府時間晚9點,他們在旅館的房間里聽到了卡特在記者會上宣讀了美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將在1979年1月1日建立外交關系的聯(lián)合公報。
“美國與中國關系正常化,除了促進和平之外,別無其他目的!笨ㄌ卣f,“我今晚就是以這種精神,在這個和平的季節(jié)里,甚感榮幸地與各位分享這個好消息!痹诳ㄌ亟Y束談話時,電視臺的麥克風還開著,卡特不知是否沒意識到這一點,依然自言自語地說:現(xiàn)在全國響起一片掌聲。
這一切對于沈劍虹來說,不啻于一個巴掌,他實在難以相信卡特竟然不與臺北磋商就采取行動。
在這份同時于華盛頓和北京發(fā)表的聯(lián)合公報中,美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為“中國唯一的合法政府”,“在此范圍內(nèi),美國人民將與臺灣人民維持文化、商務及其他非官方關系!
沈劍虹后來對記者說,他的任務是維持并加強華府和臺北之間的關系,但12月15日的事卻顯示他的任務已完全失敗。
蒙在鼓里的“大使”
事實上,1971年在沈劍虹接受臺灣“駐美大使”這個任命時,美國對臺灣的態(tài)度已在轉變,而種種跡象也在顯示這種變化會加劇。在1970年后半年到1971年的頭3個月之間,尼克松采取了許多步驟,對想與中國大陸貿(mào)易及前往大陸訪問的美國公民放寬限制,并以經(jīng)濟上的理由下令第七艦隊停止巡邏臺灣海峽。
在沈劍虹赴美上任前就有個朋友告訴他,他“擔心美國即將背棄中華民國”,他想知道臺灣該怎么做。沈對這個朋友說,我無法相信美國會背棄其所擁有的最好的朋友之一。
讓沈沒有預料到的是,讓他無法相信的事很快就發(fā)生了,并且貫穿了他接下來近8年的外交生涯。1971年5月18日,當沈劍虹向尼克松遞交到任“國書”時,尼克松還提到與蔣介石夫婦有深厚的友誼。然而后來的發(fā)展顯示,就在那一刻,尼克松已經(jīng)和基辛格秘密計劃與北京接觸的方法。
對于沈劍虹來說,就任后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敦促美國政府在確保臺北的聯(lián)合國席位政策上,繼續(xù)采取堅定的立場。在這個問題上,他第一次遭遇了基辛格式的滑鐵盧;粮瘢@位中美建交史上的重要推手,多年后在其回憶錄《白宮歲月》中也坦白寫道:1971年7月1日,我經(jīng)歷了平生十分痛苦的一次會晤。
“中華民國(指臺灣)大使詹姆斯·沈(即沈劍虹)來見我,商量在下屆聯(lián)大表決中國(大陸)代表權問題時,如何保持臺灣的席位。沈劍虹對于國務院企圖讓北京進入聯(lián)合國的同時又不驅逐臺灣的‘雙重代表權’計劃,提了很多反對意見。我感到很難聚精會神地跟他詳細討論這件事,因為就在7月1日這一天,我要啟程去亞洲,秘密地如約赴北京!
沈劍虹和基辛格會見后僅8天,北京時間1971年7月9日,基辛格乘坐的飛機飛越白雪皚皚的喜馬拉雅山,抵達北京。
前來迎接的有,時任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葉劍英、即將出使加拿大的黃華、外交部禮賓司司長韓敘,以及讀過哈佛大學的翻譯冀朝鑄。人們特意介紹說,在國慶節(jié)的天安門上,是他同毛澤東及斯諾站在一起。
豐盛的午宴之后,下午4時半,周恩來來到客人下榻的釣魚臺國賓館。這時,基辛格和周恩來的手握在了一起。周說:“這是中美兩國高級官員20多年來第一次握手!被粮翊穑骸斑z憾的是,這還是一次不能公開的握手。否則,全世界都要震驚!
而這一切,沈劍虹都是蒙在鼓里的。類似的情況貫穿了之后基辛格推動中美關系發(fā)展的進程中。1973年2月,基辛格再次前往北京前告訴沈劍虹,此行他不會討論承認北京的問題。而事實情況是,基辛格邁出了中美關系正;陌氩剑饣ピO聯(lián)絡辦事處。聯(lián)絡處就是,雙方各自在對方的首都設立機構,不作為正式外交機構,但享受外交待遇,可以做正式外交機構可做的一切事情。
基辛格在隨后的歲月里,盡量避免和沈進行這種“痛苦”的交談。不過以他為代表的美國政府官員處理這個問題的方式,在中美建交多年之后一直被臺灣媒體稱為“暗地里往中國大陸靠攏,表面則不斷安撫臺北,大玩兩面手法!
而在3個多月后,1971年10月25日,當美國支持的“雙重代表權”案胎死腹中,新中國獲得聯(lián)合國席位時,基辛格正在他第二次北京之行的酒宴上。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沈當天正在向一群耶魯大學學生發(fā)表演說,而他演講的題目是:“為什么不能讓中共取代我們進入聯(lián)合國”。
“跛足大使”的最后賽跑
作為一個敏感的外交官,沈劍虹早在1972年就意識到了中美關系正常化的先兆。而其他種種變化也表明,這是一場不得不以龜兔賽跑精神和一個肯定會先到終點的冠軍在比賽的長跑。
1972年2月,尼克松訪華。27日,中美兩國發(fā)布《上海公報》。當天,周恩來在上海為尼克松舉行宴會。宴會上,尼克松舉起酒杯,斟上茅臺,走到麥克風前發(fā)表了即席講話。他說,“聯(lián)合公報將成為明天全世界的頭條新聞。但是我們在公報中說的話不如我們在今后的幾年要做的事那么重要。我們要建造一座跨越一萬六千英里和二十二年敵對情緒的橋梁,可以說,公報是搭起了這座通向未來的橋梁⋯⋯”
1973年,在基辛格的第6次訪華之后的兩個月,沈劍虹拜訪基辛格時,詢問他有關中國大陸駐美聯(lián)絡辦事處主任黃鎮(zhèn)最近搭乘總統(tǒng)座機,飛往圣克里門會見尼克松的事。美國媒體報道說,國務院甚至安排黃鎮(zhèn)會晤好萊塢的一些明星。
沈劍虹跟基辛格開玩笑似地說,“我奉派到美國擔任‘全權大使’已經(jīng)兩年多了,我也希望能搭乘總統(tǒng)座機,并且會見一些明星,國務院是否也能為我安排一下呢?”
基辛格答復說,尼克松前往莫斯科會見勃列日涅夫之后,行政部門認為有必要由尼克松親自向黃鎮(zhèn)作簡要的說明,以示均衡。由于尼克松經(jīng)過勞累的長途旅行后,還在加州休息,因此黃鎮(zhèn)獲邀搭乘往返于華府與加州之間的傳信飛機。基辛格強調(diào)黃鎮(zhèn)搭乘的絕對不是專機。
此時的情勢于沈劍虹而言,并非個人努力可以改變了。根據(jù)美方近年解密的檔案,沈劍虹試圖從基辛格那里探取美國與中國大陸發(fā)展狀況,但徒勞無功。
1973年沈返回臺北述職,向當時的“行政院院長”蔣經(jīng)國報告說,他在華盛頓的重擔及責任已經(jīng)感到心力交瘁,要求他在未來半年到一年內(nèi)他認為適當?shù)臅r機調(diào)沈回國。1974年12月底,沈如愿以償。當時他頓有解脫之感。然而讓他沒有料到的是,華府不接受這封任命周書楷為新“大使”的信函,且表示目前不是換任的時機。
后來,臺北方面不得不撤銷沈卸任的命令?墒窃谏騽缈磥,損害已經(jīng)造成了。他認為,由于他顯然不再深受美國政府的信任,白宮甚至更有理由不禮遇他,他因此成為一位“跛足的大使”。事實上,從中美雙方需要推進雙邊關系的需求來看,從一開始,他就已經(jīng)“跛足”。
從1974年尼克松因水門事件下臺、福特被扶正為總統(tǒng),到1976年之后的卡特任期,沈劍虹很少有機會能接近行政部門的決策人。1977年1月,卡特宣誓就職兩天后的白宮酒會,成為沈劍虹唯一一次與卡特的會晤,他只是與總統(tǒng)夫婦握手,然后在合影留念的時候告訴卡特,1972年卡特還是佐治亞州州長時,沈有幸在亞特蘭大拜會過他?ㄌ貙Υ酥皇锹洱X一笑,說了句有禮貌的應酬話。
沈劍虹一直要求會晤卡特,以及副總統(tǒng)蒙代爾和國務卿萬斯,但均未果。而以前的兩位副總統(tǒng)阿格紐和洛克菲勒,在沈要求會面時,總是給予接見。在沈看來,身為美國“盟邦”的“全權大使”,當然有權求見新政府最高階層的三個人。而美國駐臺北“大使”昂格爾則很容易見到臺灣的高級官員,包括“外交部長”和“行政院院長”,在他的心目中,外交的基本原則之一就是互惠。
與沈遭到的冷遇相反的是,在卡特新政府上任的前一個星期,中國駐華盛頓聯(lián)絡辦事處主任黃鎮(zhèn)在國務院基辛格的辦公室中,會晤過萬斯。而卡特總統(tǒng)在就任總統(tǒng)后不到3個星期,于2月8日在白宮接見了黃鎮(zhèn)。沈劍虹有一次向主管政治事務的國務次卿哈比卜提起,在外交上,對象征意義及實質應同等重視,東方人對外交上的藐視和冷落,尤其敏感。但他說了仍然沒有效果。沈意識到,不管臺灣的感受如何,卡特政府顯然已經(jīng)決定降低與臺灣的關系。
最讓沈劍虹感到氣憤的是,布熱津斯基1978年5月20日訪華。這次訪問,布熱津斯基與鄧小平就中美關系進行了兩個小時的會談。而5月20日這一天,正是蔣經(jīng)國就職典禮日。沈曾問美方,究竟知不知道這是對臺灣意義重大的日子,然而美國人連抱歉的意思都沒有。
上世紀80年代初,在答記者問時沈曾經(jīng)說,“那時候如果真能有一位才華高,能力強的人來接替,也許會改變局勢”。事實上,當時無論是誰在這個位置上,在接下來的4年時光里,可能都沒有辦法得到比他更多的禮遇,也無法改變最后一任“駐美大使”的尷尬命運。
2007年7月13日,沈劍虹以99歲的高齡辭世,距中美兩國建交2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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