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曼決心去尋找一種期待已久的問心無愧的生活。2月16日下午,他套上件夾克衫,把一箱“灣仔碼頭”牌手工水餃挾在胳膊底下,向國家工商總局出發(fā)。
出門時,懷孕7個月的妻子在身后,他沒怎么回頭,只扔下一句,“放心吧,沒事!笨墒钱斔驹趪夜ど炭偩值幕疑_階前,腳步變得有點遲疑,嘴唇也有些哆嗦。
門衛(wèi)攔住了他!拔襾碜允。”他的聲音含混不清。
在大門一側(cè)的上訪接待辦公大廳里,滿屋子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這個沒精打采的年輕人來到接待窗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明來意。
“我來自首,檢舉自己和他人制作、銷售假冒偽劣的水餃和冰棍!彼裨诒痴b一篇文章。這句話在紙上或口頭上演練過很多次,每一次他都在想,會得到怎樣的回答。
現(xiàn)實里的回答是:“那你應該去公安局!痹賳栆槐,還是相似的答復。
自首的第一步受挫了。劉曼邁著大步在接待大廳踱來踱去,一會兒掏出手機,一會兒又裝回口袋里。他腦袋上冒出了汗。旁邊,一個拾荒者用同病相憐的目光看著他,試圖和他一起抱怨一下,他也沒有聽見。
要不是拿著登記表的工作人員前來接訪,這個下午,劉曼帶著他那箱速凍餃子和一顆贖罪的心,根本不知道何去何從。
“賣你的吧,新聞里都不播”
在接待室里,劉曼迫不及待地打開箱子。里面裝著幾袋偽造的“灣仔碼頭”水餃,豬肉韭菜餡兒。還有一份沾滿油灰的通訊錄,和兩個皺巴巴的筆記本。翻開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記錄著劉曼的生活軌跡。
第一筆數(shù)字出現(xiàn)在2006年年底,夢想寄托在小小的冰棍上。這一年,一無所有的湖南男人劉曼在北京混跡了4年后,開始替一家郊區(qū)冰棍廠銷售“大紅果”冰棍。
賺的都是辛苦錢,他從工廠里批發(fā),再出售給北京各地的“二批”,由二批分售給大大小小的超市和商店。一開始,這個二十來歲、充滿夢想的年輕人蹬著自行車到處送貨,每箱賺一到兩元的微薄差價。每天很晚回到家里,屁股都磨破了,還滿足地記下每一筆收入。
數(shù)字在2008年出現(xiàn)了一次飛躍。年初,他試圖向剛認識的郭姓同行“吹!,說自己一年能賺6萬元到8萬元。那個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男人牛氣沖天地嘲笑了他:“一年?我們一個月都不止賺那么點。”
劉曼至今記得,自己當時突然“心呼呼直跳”。
從此,“二號”登上了劉曼的賬本。“二號”是假貨的代名詞。一入行,那個人就教他規(guī)矩:不能直接說“假貨”,要說“二號”,否則大家都知道你是個新手,送的貨沒人敢要。
另一個規(guī)矩是,必須據(jù)實告訴二批,貨是假的,大家分攤利潤。
一開始,他向幾個老客戶推銷“二號”,有些難以啟齒。這個自認“一向行為正派”的年輕人,尚愛惜自己的名聲,“畢竟,我的名片上印著營銷總監(jiān)的頭銜”。不過,3月的一天,經(jīng)過再三猶豫,第一筆假貨生意在電話里談成了。
“也許你能理解我的生存壓力!比缃衩鎸τ浾撸瑒⒙攘它c啤酒,試圖讓別人理解他的選擇: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中專畢業(yè)好幾年了,他需要一種“成功”來給父母交代。
從某種意義上,他獲得了成功。假貨銷量激增,賣得最快的是蒙牛小布丁。此外,蒙牛的“綠色心情”、伊利的“巧樂滋”也廣受歡迎。19元一箱進來的貨,26元賣出去,銷量很好,因為真貨的進貨價高達每箱32元,批發(fā)商都不喜歡。
每種“產(chǎn)品”都有專門廠家提供,包裝以假亂真。有時候,送貨路上口渴的劉曼也會隨便剝開一根塞進嘴里,發(fā)現(xiàn)“口味好、綿軟度適中”,一點不比真貨差。
“別干這個了,風險太大。”偶爾,也會有熟悉的客戶這樣勸他。6月里的一天,有個司機往上海送貨時,碰見查貨車的執(zhí)法隊伍。司機撒腿逃跑,車上裝著的“二號”伊利“巧樂滋”和蒙牛小布丁暴露,老板因此被捕。
他們驚慌了一段時間。不過,新聞里一點兒消息也沒有,這讓大伙放心了不少!百u你的吧,新聞里都不播。”一個同行用這句話,鼓勵劉曼繼續(xù)干下去。
隨著8月的臨近,他認識了新的合作伙伴,生意也越做越大,有時候是500箱,有時候則接近2000箱。
劉曼的生活改變了。他開了自己的超市,買了一輛二手金杯車,還認識了妻子。就在他生意越做越大的時候,妻子也懷孕了。
不過,他的生意一直瞞著妻子。在自己開的超市里,所有冰棍都來自正規(guī)廠家,沒有一根“二號”。
“希望你們能趕快處理我的問題,我真怕自己什么時候跑了”
下午4點,國家工商總局信訪辦公室里,劉曼在一張白紙上快速地書寫。寫作過程花了不到10分鐘,但他覺得無比漫長。16開的紙很快寫滿了,筆畫很用力,深深印進紙背。然后,他把紙翻轉(zhuǎn)過來,簽下自己的名字,遞出去,出了口氣,仿佛終于走完一段艱難的路途。
“我希望你們能趕快處理我的問題”,他的聲音從嗓子里擠出來:“我真怕自己什么時候跑了!
在來工商局之前,劉曼曾經(jīng)嘗試過許多種方式,邁出自己的贖罪之旅。從今年1月開始,他撲在電腦上,創(chuàng)作一部幾乎是真實記錄的小說。一個月后,這部16萬字的小說初稿已經(jīng)寫完。他希望用自己的真實經(jīng)歷“引發(fā)同胞的認知和反省”。
劉曼也說不清楚,悔悟之心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一開始出現(xiàn)的只是恐懼。2008年12月,他賣出的一批假冒“灣仔碼頭”水餃,被人嘗出了問題。一個老主顧打電話過來,要求退貨。
這是大半年的假冒產(chǎn)品銷售生涯里,他第一次“發(fā)怵”。元旦快到了,餃子銷售正是旺季,他卻打起了退堂鼓。等到晚上,老婆睡著了,他偷偷上網(wǎng),查自己的罪責。
金額在5萬元以下的,罰點錢就能了事。要是超過5萬元,可就有刑事責任了。劉曼心里開始緊張:“我以后怎么辦?”
3個月前,心情可不是這樣。9月初那天,他賣出了第一批假冒的“灣仔碼頭”水餃。貨是從別人那里進的,一共26箱,賣給了石景山區(qū)一個二級批發(fā)商,進價是每箱128元,一倒手賣到了172元。
凈賺1144塊,劉曼用藍色圓珠筆在新的賬本上詳細記下這筆收入。這意味著,他把業(yè)務拓展到了銷售假冒水餃。
奧運會剛剛結(jié)束,假貨銷售經(jīng)歷了一段沉寂,正重新活躍起來。不過,隨著秋天到來,屬于冰棍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了。
劉曼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買的金杯車沒過幾天就開始冒黑煙。經(jīng)人指點,他才明白自己上當了:賣主往車里加了點食用油,暫時掩蓋了車的毛病。不得已,他花了1萬多元修車,心里惱火不已,“特別想賺回來”。
經(jīng)過一起賣“二號”冰棍的朋友介紹,他入了賣假餃子的行當,并且很快就洞悉了其中的學問。
和冰棍不一樣的是,把假冒的水餃賣給批發(fā)商時,必須要欺騙他們相信這是真的。為此,制作假餃子的要求很高,不但要在意包裝,而且必須保證口味。為此,假“灣仔碼頭”牌水餃,經(jīng)常使用價格相對便宜的“三全”水餃來冒充。一箱三全,可以“出一箱半灣仔碼頭”。
而假的“三全”水餃,則可能用更便宜的品牌冒充。在劉曼口中,能聽到一些灰色的幽默。比如有個年輕人,專攻“三全”牌水餃,他打電話給“三全”廠家,訂購1000斤的散裝水餃,然后裝進自己印制的“三全”450克包裝袋里出售,后者價格遠高于前者。
“這簡直就是‘三全’的加工點!毙袃(nèi)人如此評價。
翻看被揉得皺巴巴的賬本,可以看到,接下來的第二天,劉曼把45箱假冒水餃送到了大興,因為數(shù)量多,每箱便宜了2元錢。而這段日子的最后一筆貨是9月25日賣出的,共8箱。前前后后,一共280箱。
東三旗、勁松、潘家園、石景山……這些偽造品從造假者冷庫里運來,送到不同地區(qū)二級批發(fā)商手中,然后分批進入各大超市,堂而皇之貼上昂貴的價簽。
“‘灣仔碼頭’簡直是為了我們創(chuàng)出來的!庇幸淮,劉曼興奮地對同伴喊。
接下來的小意外,讓滾滾的財源暫時停頓下來。9月底,正牌的“灣仔碼頭”水餃突然更換了包裝。因為新包裝一時沒法仿造,假貨貨源一下子被切斷了。
“我不害怕生活在一個法制健全的社會”
這個下午,劉曼的贖罪之旅,與原先想象的差別很大。他原以為,自己的賬本和一箱作為證據(jù)的假“灣仔碼頭”,足以說明所有事實,并把對他的懲罰立即變?yōu)楝F(xiàn)實。
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被移送到公安機關(guān),并經(jīng)歷三五年的牢獄之災。“我不害怕生活在一個法制健全的社會”,他說他要洗去自己身上的罪惡。
為此,他早早和妻子告了別,讓她等他出來。要是有人來聊點什么,他也喜歡在末尾說:“也許過幾天我就進去了!
直到2009年年初,挺著大肚子的妻子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那個時候,劉曼已經(jīng)打好了自首的念頭。
此前,他一直沒有把自己銷售假貨的事情告訴她。在這個小學沒畢業(yè)的湘西女人看來,自己老公雖然非常辛苦,但很能干,是一個“正派而體面”的人。
“我后悔沒有早點告訴我的妻子!眲⒙f:“否則,她也許會以一個女人的細膩,早些勸我退出。”他錯失了最好的機會。當假“灣仔碼頭”斷貨的時候,本已有些退意的劉曼,禁不住幾名老同伙的攛掇,決定自己參與到制造的過程中。
國慶節(jié)結(jié)束后,假冒開始了。第一步是“做版”,3個合伙人拿出1.5萬元,交給一家專門負責制版的圖像公司,由他們根據(jù)市場上的正版包裝,制造印刷用的圖版。
然后,這個圖版被送到專門印刷包裝的小工廠。從小的包裝袋,到大的包裝箱,6個品種的“灣仔碼頭”,他們每種印刷了能裝3000箱的包裝。
為了使假冒的貨物能夠進入大超市,需要專門對包裝袋的條碼進行仿制。在木樨園一條隱秘的街道上,許多店鋪都有這樣的技術(shù)。他們用數(shù)碼相機把正牌包裝的條形碼拍下來,然后噴繪在塑料袋上,每個收取6分錢。最后一步是噴繪生產(chǎn)日期。然后,一個足以亂真的包裝袋就大功告成。
因為沒有什么經(jīng)驗,劉曼除了出錢,并沒有參與包裝的過程。在郊區(qū)一座冷庫里,一切都在悄悄地進行。這時候,元旦已經(jīng)快要到了。
他們自造的餃子很快就被客戶發(fā)現(xiàn)了問題。位于沙河的一個批發(fā)商打來電話,告訴他“有人吃出味兒不對”。北三環(huán)附近的批發(fā)商則告訴他,有人“吃壞了肚子”。沒過多久,大興的客戶也把電話打了過來。
假貨屢屢被發(fā)現(xiàn),使劉曼開始考慮如何“全身而退”。他心里盤算著,1.8萬箱餃子,金額已經(jīng)超過了刑事處罰的界限。
慚愧和擔憂一起壓了過來。以前,這些批發(fā)商都是劉曼最好的朋友,是“一進他家什么話都不說直接端碗吃飯”的關(guān)系。但如今,信任已經(jīng)失去,老實巴交的女老板因為賣了他送來的假貨,失去了很多生意。他聽著這些,“慚愧得直想哭”。
還有一種情緒也開始在他心里生長。一天,六七個行內(nèi)人坐在一間狹窄的房子里聊天,劉曼從他們嘴里聽說,有一個同行,曾經(jīng)因為欠繳電費,冷庫被停電,上千斤餃子化凍并且變黑。后來,這些餃子還是出手了。
這件事在他心上像刺了一刀。“我以前從來沒有覺得良心不安。”他說,因為用于假冒的餃子也都是正牌產(chǎn)品,他知道,這“吃不壞人”。
而現(xiàn)在,看著妻子日益隆起的肚子,他開始胡思亂想。他就要當爸爸了。
“他洞察全民族道德和精神的墮落與衰朽”
“你是個有良知的公民。”國家工商總局的工作人員將劉曼送出門時說。由于屬地管理的關(guān)系,這次舉報被轉(zhuǎn)交給北京市工商局處理。劉曼仿佛沒有聽見,一聲不響。但過了一會兒,他在廁所里給朋友打了個電話,把“良知”這個詞向?qū)Ψ街貜土艘槐椤?
兩個月前,他也許很難把自己跟這種詞聯(lián)系起來。反而有一天,蜷縮在又冷又窄的床上,劉曼做了個夢。“爸爸,你要去哪里?”一個小孩兒喊他:“記得幫我買根冰棍回來!彼懊倾と弧钡伢@醒過來,渾身是汗。
種種跡象說明,某些塵封在心底的理想復活了。這些理想曾經(jīng)在劉曼的生活里占據(jù)最主要的位置。
矛盾的性格似乎混合流淌在他的血液里。在老家湖南,他曾經(jīng)在窮極無聊的時候,把一個黑“摩的”騙到無人處,想搶點錢花。但對方向他訴苦自己是個失地農(nóng)民時,他根本沒法下手。
2003年,他來到北京以后,有幾年時間,一直與幾名他不愿意提及姓名的文化人在一起。那是一段不太容易忘記的時光。盡管身無分文,但這個年輕人對未來滿懷憧憬。在一些安靜、有陽光的下午,他喜歡躺在床上看報紙,“看的都是比較高端的”。閑的時候,他把自己寫的小說給一個60多歲的老作家看。老人激動不已,揪住文學界的朋友挨個說:這小子,將來一定是個大作家。
那時候,劉曼讀哈維爾的文集,并且摘錄其中的句子。他至今還記得有學者對哈維爾的評價:“他從社會生活的表面穩(wěn)定和物質(zhì)性追求與滿足中,洞察全民族道德和精神的墮落與衰朽。”
“如果讓我選”,劉曼說:“我寧愿回到那些安安靜靜讀報紙的日子!币粋中午,他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小說已經(jīng)寫完,自首的決定已經(jīng)作出,他睡了一個多月以來的第一個安穩(wěn)覺。
他也知道那些日子很難回去。他有了一個家,還必須面對一段讓他無法逃避的不光彩經(jīng)歷!拔铱释琰c用行動贖罪,然后重新開始過清白的生活。”不過,重新取回這樣的生活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曾經(jīng)滿腦子都裝著的社會理想和責任感,變得離他那么遠!斑@幾年,我好像變成了一架賺錢的機器,腦子里什么都沒有想。”有空的時候,他還會登錄一些網(wǎng)站,閱讀與民主法制相關(guān)的文章。他甚至和妻子商量,將來如果生個兒子,就取名叫“民生”。
但這些并沒有妨礙他繼續(xù)干“黑心事”,把一箱箱的假冒名牌水餃,送到那些信任他的人手里。
“我寧愿坐滿刑期,這是我應得的”
留下一份檢舉自己的舉報信,登記了姓名和住址以后,這個下午的“贖罪之旅”草草結(jié)束了。工作人員客氣地讓劉曼回去等待消息,就連他帶來作為證據(jù)的水餃,也沒有派上用場。
走出工商局的大門,劉曼臉上露出這個下午難得的一次笑容。但他還是強調(diào):“我覺得好像今天下午白來了,一事無成。我原以為自己今天回不去了!辈贿^,沒過多久,他就承認,自己心里“踏實多了”。
自首的念頭像一個噩夢纏繞在他心里,每天晚上,睡眠都是艱難的!拔蚁M芟此⒆约旱淖镞^。”這句話常常掛在他的嘴上。有時候,當別人提醒他,自首會得到減刑時,他總是連忙表示:“我寧愿坐滿刑期,這是我應得的!
然而也不是所有時候,他都這么堅定。2月13日下午,他原本已經(jīng)打算去自首。不過,走在由記者、朋友組成的人群里,他總是一個人落在最后面!拔矣悬c邁不開步!彼f,聲音有點兒發(fā)抖。又過了一會兒,“我真想跑了得了”。這是他一個月來內(nèi)心的寫照:大腦命令自己往前走,而身子卻總在往后退。
就像某一次,他點開北京市工商局的網(wǎng)頁,向“領(lǐng)導信箱”里發(fā)送了檢舉自己的信!罢埮c我本人聯(lián)系。”他寫完,留下自己的真實姓名和電話。結(jié)果,信沒有發(fā)送成功!斑@是它自己的網(wǎng)站問題,跟咱沒關(guān)系吧?”他半是失望,半是欣喜。
寫小說的時候,他一次又一次堅定了自首的念頭。一開始,他打算只承認自己銷售假水餃的事,然后罰點錢就可以過去。畢竟,“我的冰棍銷售旺季馬上就開始了”。
可是越寫下去,他越深地反思自己。最后,他決定把自己之前銷售假冒冰棍的事,也在自首時一起坦白。他很清楚,這意味著涉案金額已經(jīng)超過只是罰款的界限,而有可能受到刑事處罰。
只有當睡覺時,他摸著妻子的肚子,感受著孩子在里面踢他,或者當他寫小說時,妻子像往常那樣依偎著看他,勇氣才會一下子不見了。
晚上8點多鐘,劉曼疲憊地回到家里,懷揣著工商局的接待證明。妻子坐在那里,沒有做飯,像是根本沒有預料到他還能回來。
自始至終,妻子都沒有責怪過他。只有一次,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試圖向她解釋,自己為什么背著她賣假貨。他的理由是,將來孩子出生后要花很多錢,奶粉只能買國外的。這個沉默的女人突然發(fā)火了:“你既然知道這些,怎么能去做這個?”幾個月前,剛懷孕的妻子和他一起,在電視上看到了三聚氰胺事件,也看到過那些孩子。
她從來沒有當面反對過他自首的決定,只是有一天晚上突然問他:“我怎么辦?”然后一言不發(fā)。這個看上去堅強的女人,背后流了很多眼淚。有一天,她甚至覺得他不會回來了,在家里一邊洗衣服,一邊流淚。捱到傍晚,終于忍不住打電話給他。說起這些,眼淚開始在她眼睛里打轉(zhuǎn)。
這個下午,劉曼離開以后,記者和她通過電話。她在電話里先是抽泣,最后終于哭出聲來。她甚至沒有敢把丈夫送出門。
“一個人做了事敢作敢當,是好事。”她好像在說服自己。她不大懂法律,只是聽劉曼說過,可能要坐牢,但具體多少年,并不清楚。離預產(chǎn)期還有兩個月,這個女人陷入矛盾之中!耙粋人帶著孩子,三五年,我想能堅持吧!彼M力地說,然后笑笑:“再久了我就不干了。”
“我想也不會太久吧?”話音未落,又補上這句,聲音里帶著試探。
這些話,從來沒有說給劉曼聽。只有在晚上,劉曼會聽見她由于睡不安穩(wěn)發(fā)出的聲響。他自責地認為,妻子“一定在做噩夢”。
有很多次,他恨不得立即帶著妻子逃回遠在湖南的農(nóng)村,“對之前的所作所為不管不顧”。而這種想法最后往往敗下陣來。占上風的那種東西,他思索了很久,覺得可能是“公民意識”。
也許是為了鼓勵自己,他把自己在網(wǎng)上的簽名改成“我跟自己斗爭的目的,是讓自己人性的徹底回歸”。
“我就可以踏踏實實地,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2月12日,劉曼寫完了他的小說。不過,到工商局自首的日子到來之前,他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
他來到曾經(jīng)賣出假冒“灣仔碼頭”水餃的批發(fā)商那里,向他們賠錢或者道歉。剩下的水餃,他打包放在家里,準備當做自首的證據(jù)。
有人替劉曼擔心,他的自首會斷了許多老同行的財路,從而招來報復。劉曼說自己倒是從沒覺得怕過。相反,他還在自己的文字里,希望同干這一行的人們感知,早日自首或趕緊停止違法行為,“這條路就跟兔子尾巴似的,絕對長不了”。
劉曼曾把寫完的部分交給了一個朋友。在網(wǎng)上,這個名為“老虎廟”的網(wǎng)友,開始披露小說的一部分內(nèi)容:
“2008年,是多災多難的一年。暴風雪、地震、三聚氰胺毒奶粉事件、金融危機……
“小龍是個良心未滅的人,或者說骨子里有著農(nóng)民血液的鄉(xiāng)村人,面對新聞里報道出的眾多受毒奶粉傷害的兒童,良知在一步步地復蘇。”
食品造假、自首,這些要素拼在一起,在網(wǎng)絡上掀起波瀾。第一時間,“老虎廟”的電話被記者們“打爆了”。幾家媒體紛紛希望對劉曼進行采訪,有的甚至表示,愿意負責他入獄后家人的生活。
2月13日下午,一堆吵吵鬧鬧的記者聚在一棟大樓里,等著劉曼出現(xiàn)。這時候,他在路上給自己小時候的好朋友打了個電話。
“別去見什么記者,回家踏踏實實過日子不是件壞事!焙糜堰@樣勸他。掛了電話,他又打電話給一個很崇拜的老師。電話里,對方問他是不是“出事”了。聽說“沒死人,也沒吃壞人”,對方反問:“別干了不就完了?”
“見了記者,就沒有退路了!背鲩T前,劉曼跟妻子說。在路上,他幾次“想轉(zhuǎn)身逃掉”,卻最終還是站在了鏡頭面前,并叮囑記者們:“希望你們不要把我寫成一個高尚的人!
“我們生活在一片恐怖里!彼f。他曾經(jīng)親自參與制造這種“恐怖”,卻同樣在走進超市買煙時害怕遇到假煙,在賣肉時發(fā)現(xiàn)里面注了水。在自己家的超市里,他發(fā)現(xiàn)過假的“奧利奧”餅干、假的口香糖和假的冰紅茶。
“連我的襪子都是假的!彼贿呎f,一邊掀起黑色褲腿,露出巨大的“KAPPA”標簽。
“如果真的悔悟了,那以后洗手不干了,多為社會作作貢獻不就行了嗎?”一個工商系統(tǒng)的公務員知道了劉曼的事,通過朋友表達了自己的態(tài)度,覺得他似乎“犯不著”去自首。
“我有矛盾,我有退縮,更有不想失去一切的理智!眲⒙f,“我是個活生生的年輕人,還有著即將生產(chǎn)的妻子。”但是,他希望這一切趕緊結(jié)束,徹底結(jié)束。這樣,“我就可以踏踏實實地,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哪怕這樣的生活并不富裕,但心安理得。
2月16日這天下午,劉曼稍做收拾,帶好證明自己有罪的證據(jù),準備出發(fā)了。他臉色疲憊,胡子幾天沒有刮過,腿也有點軟。但他說,他“已經(jīng)不再在矛盾里面掙扎”。
(當事人的舉報正在處理中,故文中“劉曼”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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