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奧威爾到張愛玲,當(dāng)更多的原始資料現(xiàn)身,我們才能破除偶像不可侵犯的心結(jié),作出更深度的解釋。張愛玲除文學(xué)及她的傳奇外,其實還有許多其它謎團待解,《小團圓》是解讀張愛玲新開始的第一聲。
今年是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名著《一九八四》出版六十周年。一九四九年六月八日該書出版,這本作品在美國上市后立即成了“讀書俱樂部”選書,立即加印五十四萬冊。后來真的一九八四年到來,該書再現(xiàn)高潮,企鵝平裝本當(dāng)年即售出七十五萬冊。累計至今,《一九八四》加上《動物農(nóng)莊》合計已有六十多種語言的譯本,銷售超過五千萬冊,這個紀錄在二十世紀作家里無人可比。
《一九八四》由于名聲顯赫,它已成了一種壓力,沒看過也必須說看過。最近英國《每日電郵報》調(diào)查,沒看過而謊稱看過的,該書在英國居于首位,比例高達百分之四十二。由此可見一部作品當(dāng)它變成某種時代的象征,沒看過就等于沒水平,于是遂使人硬著頭皮說謊。
《一九八四》是冷戰(zhàn)初期的代表作,但因它精確的描述了語言的操控,以及社會的監(jiān)控,而這種現(xiàn)象到了今天已變本加厲,所以該書雖已六十年,今天讀來仍不會讓人覺得突兀陌生。該書出版五十周年時,美國芝加哥大學(xué)特為該書舉辦了高手云集的學(xué)術(shù)討論會,出席者即一致肯定它的時代性意義并未老去。
不過值得注意且讓人感興趣的,乃是在過去半世紀里,由于奧威爾的全集包括書信,以及其它友朋的回憶,以及他的傳記等相繼出版,人們對奧威爾的生平,如他早年的孤僻、性關(guān)系復(fù)雜到不可思議的程度,以及他小說因此而受到的影響,已有了更多比較深刻的理解。
再加上時代已久,奧威爾也從昔日的神壇走了下來,于是在該次會議上,芝加哥大學(xué)法哲學(xué)及道德哲學(xué)教授馬莎•魯絲鮑姆(Martha C.Nussbaum)遂指出,“憐憫”這個概念乃是人類的核心價值,但在《一九八四》里,它最深層的部分卻是“憐憫的死亡”。
魯絲鮑姆教授指出:在《一九八四》的最后,溫斯頓逃避進了徹底自私、徹底反悲劇的自戀主義中,這不是一種突然的轉(zhuǎn)折,而是深植在他人格傾向里的一種結(jié)果。如果他有好的家庭及社會條件支持,當(dāng)可免于這樣的結(jié)果,像他這樣脆弱的蘆葦,又怎么可能寄予人性的期望,而奧威爾在寫的時候有意識到這一點嗎?我極懷疑。因為在溫斯頓身上,有太多奧威爾自己的縮影。
恨厭人類的情緒
魯絲鮑姆由奧威爾生平、人格趨向,聯(lián)系到作品,提出了一個更具有價值意義上的問題。這不是否定奧威爾,她也否定不了奧威爾,只是將奧威爾做了更大延伸,而甫逝世的扎伊爾德(Edward Said)則說得更尖銳了:奧威爾是個很有天分的觀察者,但他同時也是個與自己的觀察對象保持疏離的人。
他晚期得了多疑癥,對周遭的人產(chǎn)生一種恨(厭)人類的情緒。他的作品包含著一種極端不對等的組合,一方面是對不義的強烈仇視,一方面則是對人的憎惡。他有一種孤立的心態(tài),恨人類。在《一九八四》里,每一個角色都是主角潛在的敵人。他的遠景是荒涼和狹窄的。
我在此不嫌啰嗦的說到奧威爾,其實是要指出一個觀點,當(dāng)一個作家竄起并得到人們支持,他必然有相當(dāng)一段時間會被支持者貼上“不可侵犯”的標簽。在這情勢下,對他的解釋會被局限化,只有時間久了,更多可參考的訊息與數(shù)據(jù)多了,更多不同但其實有參照意義的觀點才會出現(xiàn)。這不是打倒偶像,而是從另一個角度豐富了偶像。當(dāng)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形成并取得了偶像的地位,他就不是容易被抹掉的。
以奧威爾作為例子,其實是希望借此來談近代所謂的“張愛玲現(xiàn)象”。近代作家里,張愛玲一方面有著超前于時代的表達能力和文字運用技巧,另一方面無論家系、家庭、經(jīng)歷、感情,以及人生的終局,她也最富有傳奇所需要的各種元素。
由于有了“張愛玲現(xiàn)象”,自然也就有所謂的“張迷”。圍繞著張愛玲,人們樂于去故紙堆中搜索漏網(wǎng)作品,會做家系親友的考據(jù);曾有交往者則樂于做出軼事式的補注。所有的這些都是堆砌出神話的一磚一瓦,但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可以有他們認為侵犯到張愛玲的非正統(tǒng)解讀。
難忘唐文標的貢獻
我非常尊敬、屬于亦師亦友交情的已故數(shù)學(xué)教授唐文標,即是個對張愛玲做出非正統(tǒng)解讀的特立之士。唐教授是香港人,除了數(shù)學(xué)專業(yè)外,他也是個以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為精神導(dǎo)師的文化人。他是早期的狂熱“張迷”,曾發(fā)動他散處全球各地的朋友,去各圖書館甚至古舊書店尋找各種故紙殘篇。
但他雖是狂熱的“張迷”,卻對張愛玲所描述的那個世界不能接受,為此他早些年寫了很多這方面的解讀文章并多有輯結(jié)成書。但也因此,他遂成了某種意義下的公敵。
在許多張迷的著作里都可讀到視他為公敵的訊息。這是一種時代造成的不美麗的錯誤,這種“張迷”和另一種“張迷”,雖都是“張迷”,卻成了寇讎!
而今時間已久,許多張愛玲時代的人物都已作古,而許多張愛玲的遺稿和遺留資料也將陸續(xù)出版,而《小團圓》則是新開始的第一聲。
我認為,一個新“張愛玲熱”階段已將因此而開始:有考據(jù)和注釋癖的人,不難從《小團圓》里去找到家族和親友關(guān)系里比較細微的部分,這雖小道,但其實充滿了沉溺于瑣碎中的樂趣;或者從《小團圓》及往后出土的數(shù)據(jù)里,找到她文學(xué)撰述的許多線索,可以在文本解釋上趨于豐富。
對“張愛玲傳奇”里最核心的“張胡戀”有八卦癖的人,相信一定可以從《小團圓》及往后陸續(xù)出土的資料里,得到許多信息,讓這段被簡單視為“冤孽”的情感故事,更增加有實感的細節(jié)。
而我真正期待的,乃是隨著時間的拉長,更多書信及其它數(shù)據(jù)的出現(xiàn),一個更實在的張愛玲影像就會出現(xiàn)。她的心理、人格這些更重要的題目才會更有基礎(chǔ)。話又說回奧威爾,由于奧威爾的傳記,我們才可有更多數(shù)據(jù)去對他的作品做出更深也更有啟蒙性的解釋。這不是偷窺,不是八卦,而是透過對一個作家的深入理解來對人做出理解。
但最重要的,或許是隨著時間的過去,人們以前為了保護張愛玲而劃下的安全界線,已到了不再有必要的時候了。張愛玲不是文學(xué)之神,也沒有必要成為文學(xué)之神。
除了文學(xué)及她的傳奇外,她其實還有許多其它的謎團待解:例如她對世間的那種態(tài)度,距虛無主義究竟有多遠?她見多了世家的沒落和無望,她對人距離“厭人類”(misanthropy)到底又有多遠?以前人們都只用非常東方式的“蒼涼”來做概括式的描述,顯然這兩個字已不夠用了。這也顯示對張愛玲的研究,顯然已須進入更開闊但也更深入的階段。套句“張話”,研究她越多,這非但對她不會有任何侵犯,反而會有“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的收獲吧!
《小團圓》出版是個開始,我不知道將來陸續(xù)還有什么會從藏寶庫里現(xiàn)身。譬如,人們皆知張愛玲的丈夫賴雅是美國大詩人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好友,據(jù)說賴雅有許多和史蒂文斯來往的書信,設(shè)若這些書信能夠出現(xiàn),它將是美國文壇的大事。
除此以外,張愛玲還寄放宋家多少重要原材料,也被人盼望。近代作家研究,在西方由于原材料較多,也較不隱晦,研究起來自然開展較大。中國作家則因比較隱晦,難度也較大。相對而言,張愛玲極有可能是材料最多的一人,并讓作家研究能更加精進。這乃是我對宋以朗先生的盼望!
(摘編自香港《亞洲周刊》2009年第12期 作者:南方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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