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美國《僑報》)
好久沒在唐人街瞎逛了,這“瞎”一如從前的盲婚,遇著什么算什么。我并無預謀,口袋里既沒有老婆硬塞進的購物單,也不想找人陪著喝下午茶。信步而行,照例滿街是同胞和聊備一格的異胞,市聲是鄉(xiāng)音加上稀薄的英語。我素來不愛“瞎拼”(Shopping),上街一般帶著強烈的功利主義,但今天不是。閑暇的視線所及,說不盡的新鮮感。
我走進一家糕粉店。來過上百遍了,不是因為牌子響亮,而是因為它位于鬧市。店面擁擠非常,一個長柜臺和柜臺后的貨架,占了四分之三的空間,卻在過道上放上兩張迷你圓桌,顧客在柜臺前付錢拿貨,腿部幾乎挨近圓桌的邊,居然仍舊有食客安之若素,坐吃每塊五毛的糯米糍。
不過,這等不算賞心悅目的景致,沒有敗壞我的興致。我不但喜歡這里的蔥油餅,它的味道酷似老家的咸煎餅,而且喜歡欣賞這里的售貨員,干練,沉著,一色臺山老鄉(xiāng),都是女流。不過,我并非為了看美女。若說外觀,她們不算美,卻勝在健康和敏捷。她們在柜臺后狹窄的一隅,互相閃讓,側(cè)身而過,招呼客人,從蒸籠和柜臺拿食物,裝包,算賬,收錢,好似在田垌里揮鐮割稻子,翩然酣然,看著爽氣。
我買了一些包子,面對盈耳的鄉(xiāng)音和笑聲,忽然想起,沒有寫唐人街的女鄉(xiāng)親好些年了。
我曾被晾曬在鐵絲網(wǎng)上的白菜干感動。一雙青筋和皺紋重重疊疊的老婦人的手,利落地把煮成烏青色的白菜從桶里撈起來,在老人公寓樓下的的鐵絲網(wǎng)上攤開來。陽光正好,白菜幫子和老婆婆額頭雪似的頭發(fā)都閃爍著迷幻的光。仿佛聽到黃鶯在近處枝頭的歌唱。在鄉(xiāng)間,冬天曬制、儲存的白菜干,到了盛夏,佐以蜜棗和果皮做湯,是消暑的上品。土氣的食物,被女人輕而易舉地照搬到萬里外,成為全球著名旅游勝地的一幅遠東鄉(xiāng)土風景。
我曾被街旁肩扛50鎊米袋走路的女性感動。她個子矮小,白色米袋壓著瘦削的肩膀,很是觸目。她在上陡坡,呼哧呼哧的喘息隱約可聞。異鄉(xiāng)日子的重擔,就這般承擔著。她并沒把這當回事,從車衣廠下了班,上街買菜,捎帶把米也買了,省得當建筑工的丈夫到了假日開車來一趟。
我曾經(jīng)被清晨校園旁邊的一幕感動。母親陪著女兒上學去,一路上,母親絮叨著,女兒撅著嘴?磥,母親的話并不中聽。母親是過來人,她太明白女兒的伎倆了,教訓總是命中要害,女兒受不了,寧愿和光會哄人的父親一起走。然而,深沉無比的母愛寫在專注的臉上,為女兒抻衣服下擺的手勢上,并肩的影子上。女兒遲早會曉得,母親是最愛她的人。女兒進了校門,母親站在圍墻外,默默看著。她不懂英語,她把對今天的遺憾與對明天的期許全壓在后代身上,眼神像早晨的太陽。
一年年,在唐人街,我和提著購物袋,袖口掛著線頭的衣廠女工擦身而過;在婚宴上,和忽然不可思議地珠光寶氣起來的女鄉(xiāng)親見面,免不了大驚小怪地叫,努力回憶上次見面是哪一年。歲月真是不饒人,剛來時我喝她們的喜酒,如今輪到喝她們的兒女的喜酒。漸漸地,我把她們忘記了。“落日故人情”,說得多確切!漸次趨于冷漠和黯淡,是余暉的宿命。謀生的忙迫和人際關(guān)系上要命的疏離,一似鋒利的海平線切割火紅的一輪。時間把和村頭井臺連帶的一切解構(gòu),女鄉(xiāng)親的面影浮現(xiàn)在偶爾到來的鄉(xiāng)夢,倒映在夢里的井水上。
突然,我被糕粉店女工甜甜的一聲:“靚仔,饅頭是剛蒸好的,買幾個?”驚醒了。
我盯著收銀機前兩個穿著花圍裙的身影,竭力回想,在哪里見過她們?也根本沒想到到了這歲數(shù),還有人贈予我這僅適用于年輕人的“高帽”。女工走近我,又叫了一聲。我噗哧笑了,搖搖頭。只有進城不久的鄉(xiāng)下人,才認為它和稱天下女人為“靚女”一樣無往不勝。
然而,這么一來,我不得不對她細加端詳。我敢打賭,她是小同鄉(xiāng),盡管她操著省城話?蓯鄣耐l(xiāng)幾乎免不了兩重誤會:一,離開家鄉(xiāng),就得擺脫土氣,最表層的土氣是鄉(xiāng)音;二,到了外國,就要擺“見過世面”的譜,“譜”首先體現(xiàn)在口頭上。而且,我斷定,她移民到這里,頂多一年,看來是個新鄉(xiāng)里。她模樣姣好,可能是被持綠卡或公民護照的男子回鄉(xiāng)娶來的過埠新娘。
她也許與糕粉店的其他女同事,和我一樣,來自南海濱的珠江三角洲末端。也許是井蛙之見吧,我總以為,只有我的家鄉(xiāng),才出產(chǎn)這般可愛的女人。她們未必嫵媚,南國的驕陽,年復年地給她們的皮膚抹上一層褐黃,拿“肌膚似雪,吹彈得破”這些適用于“北國胭脂”的詞語來形容她們,大抵和稱老頭子們?yōu)椤办n仔”一樣無稽。
可是,她們健壯、頑強,偏矮的身量,偏胖的體型,長年的田間勞作賦予她們稍嫌粗闊,而不失挺拔的腰板和有力的四肢,多臺風、酷暑,也多嚴寒的南方造就了她們強韌的體格。她們在村里,背一個一歲大的孩子,還能挑一百來斤的糞桶,在泥濘濕滑的田埂上矯健奔走。一頂斗笠,遮住兩個人,被繡著“花開富貴”的背帶綁在背上的小女兒,手里拿著一朵去了刺的薔薇。繁重的體力勞動,是她們的特長。
山野的女兒,移民到了美國后,“能吃苦”成了雙重的優(yōu)勢:憑著最低工資,也能活出尊嚴和成就感,這是一;她們沒有知識人那種酸不溜秋的挫折感,這是二。
我們不是老拿“鄉(xiāng)愁”當作中秋夜的清供和詩材嗎?鄉(xiāng)愁的第一層次,是水土不服所引發(fā)的長嘆。對此,女鄉(xiāng)親卻幸運地免疫。她們不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城里人那樣,對在唐人街中餐館洗碗、在車衣廠包裝成衣、在人家當保姆這類“下等”職業(yè)深痛惡絕,她們把“吃苦”當作人生使命。哪里不艱難?這里有風扇,有冷氣,星期天加班,老板請吃盒飯;在老家,三伏天割稻子,連知了也給熱啞了,只能灌清明茶!在糕粉店賣貨,比衣廠輕松,又能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并不枯燥。虧得舊金山市政府的新法例,最低工資達每小時8.15美元,和種田的菲薄收入比,她們滿足得很,而且每月至少一次往銀行跑,往活期戶口存進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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