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jīng)書面授權)
有人認為,楊麗萍為跳舞付出得太多。但她覺得這一切很自然。算不上是什么犧牲奉獻。因為對她而言,跳舞不是表演、不是職業(yè)、不是所謂的藝術,而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同天地相溝通的儀式
本刊記者/何曉鵬
9月17日下午2時,合肥安徽大劇院。
從艷陽高照的繁華街市轉入漆黑一團的劇院大廳,市井的喧囂嘈雜被屏蔽退隱,黑暗把一切帶入充滿神秘與靈異的世界,而記者要找的人就隱匿于此,楊麗萍,一個舞者。
舞蹈:永遠是最新的
見到楊麗萍,已有了燈光,她安靜地坐在劇院中部的一個座位上。一如往常,身著民族特色的艷麗衣褲,繡花鞋,身上點綴的銀飾閃著絲絲光線,映襯著披于身后的烏黑長發(fā),娥眉螓首,儼然一只安靜的靈鳥。
同楊麗萍握手的一瞬間,似乎就能感知到她的特質,柔軟到極至的纖手稍稍有點冰,讓人覺得握在手中的是流動的水、吹過的風、飄拂的云。接觸過楊麗萍的記者往往會有一種奇妙的體會:與她溝通,語言是多余的。
《云南映象》的排練從兩點一直延續(xù)到下午六點。盡管在各地演出已經(jīng)一年多,但在這些演員——他們由楊麗萍親手從云南山寨里挑出,有四分之三從來沒有受過正規(guī)舞蹈訓練——的身上,仍然散發(fā)著濃郁的鄉(xiāng)土本色。他們仿佛就是置身在自己的村寨里,在蒼山下、洱海旁。跳舞歌唱時那種專注與歡快,給人的印象不是他們在表演,而是陶醉在自己的儀式里面。
楊麗萍在場下觀看著,感受著。那么多演員,在昏暗的舞臺上,每個人都只有一個輪廓,但楊麗萍隨口就能叫出不同位置的人名。偌大個劇場,楊麗萍不時地穿梭在劇場的每個角落,大聲地布置著,哪處不和諧,哪處需要重來。微微有點沙的聲音在劇場中回蕩。
《云南映象》從去年8月首場開始,表演場數(shù)已經(jīng)將近190場,但幾乎每場都不一樣。
楊麗萍不希望《云南映象》變成程式化的東西。她要表達的是云南少數(shù)民族原生的生活,是未經(jīng)雕琢的、不被粉飾的民族風情。對于楊麗萍的這種藝術主張,很多人并不認同,即使在藝術團內(nèi)部也有過分歧。楊麗萍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曾有人懷疑我不會編舞,怎么總讓演員跳來看。甚至演員也推選代表來跟我談,‘楊老師,你可不可以備備課,把舞蹈編好了再來教我們跳……’我只好說,這不是一個常規(guī)意義上的舞蹈。還有服裝,有人說,‘沉悶,太黑暗了!揖陀X得很明亮,我就堅持!
事實上,這些來自民間的年輕人不知道,楊麗萍是把他們當老師來看待的,她希望能夠從這些族人身上找到真正屬于民族的東西。
舞蹈:伸展雙臂與天地融合
在《云南映象》的演員中,年齡最小的是一個來自白族的小姑娘彩旗,只有五歲。在與合肥觀眾的見面會上,有人問楊麗萍,為什么她家鄉(xiāng)的人那么喜歡舞蹈,旁邊的彩旗脫口而出“有腳不會跳,白來世上走。有嘴不會唱,俏也沒人要!痹诓势焐砩,似乎可以覓到童年時楊麗萍的影子。
楊麗萍成長于單親家庭,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父親。因為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妹妹,生活賦予她半個母親的角色。種地、砍柴、跳水、做飯這是她每日必須要做的。“很多人認為我小時候生活太苦,有的媒體還說我一想起小時的生活就會流淚,事實上,我的童年生活是很快樂的!鄙铍m然窮苦,“但我們自己豐衣足食。”
在楊麗萍的記憶里,回憶最多的是在山上、壩子里的村寨生活。有人問過楊麗萍,到底是誰教會她跳舞的,她說是生活。在云南的少數(shù)民族中,歌舞是人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組成!氨热缭诳p補時,我們隨口就會唱道‘我拿起了針穿起了線……’”
楊麗萍說在云南有太多的傳說、太多的美麗景色,人們在這種環(huán)境下世代生活,自然會有一種想歌想跳的沖動,無需任何人來教,你自己就會感到一種韻律,跟著它張嘴、邁步,就是歌,就是舞蹈了。
楊麗萍清晰地記得,當爺爺去世時,奶奶并沒有終日悲傷,她總在唱歌,在歌聲里,能尋覓到奶奶對爺爺?shù)乃寄詈颓橐。奶奶告訴楊麗萍,跳舞是為了和神對話,在跳舞時要感覺神碰觸到了自己的手。楊麗萍說,直到多年以后她才真正體會到了其中含義!懊慨斘疑煺闺p臂起舞時,我感覺到我的靈魂在無限延伸,與天地融合在了一起,這種美妙的感覺讓我整個身心都得了最清靜的安撫!
正是因為這樣,對楊麗萍而言,不管是在村寨里生活,還是在成為舞蹈演員之后,跳舞都不是表演、不是職業(yè)、不是所謂的藝術,而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同天地相溝通的儀式。楊麗萍說“能夠用手摸的,我就不用眼睛去看”,她笑著對記者說,“你們可能只有一雙眼睛,而我有很多雙!
楊麗萍給記者講了一個故事:有個小偷到一家寺院偷東西,結果什么都沒找到,一氣之下跑到方丈那里質問為什么廟里這樣窮,方丈指著天上的月亮說“我們這里很富有啊,我們有滿園的月光”。當別人認為楊麗萍小時生活很窘迫時,她卻認為自己的童年非常富有。這不是一種自我滿足。她說,這是一種智慧覺醒的領悟。
舞蹈:“我不會為什么事扭曲自己”
從1971年,楊麗萍告別生活了13年的村寨,進入西雙版納歌舞團開始,她的心中就開始產(chǎn)生一些念頭,把家鄉(xiāng)的文化傳播開去。當然,在楊麗萍當時的心中這還只是一個朦朧的情緒。但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情緒越來越強烈!捌鋵嶋x開家鄉(xiāng)后,我每年都要回去看看,在看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很多民族文化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許多絕技因為失去了用途而瀕于失傳,有些族人已不再穿繡花鞋而穿牛仔褲。”楊麗萍告訴記者,流傳在綠春的神鼓如今只有一位老人會敲,這幾十套充滿人類演變的鼓舞將隨著他們而死去。
“但我不可能叫大家都穿民族服裝,不要穿牛仔褲。也不可能為了保護民族傳統(tǒng)而讓大家繼續(xù)過那種沒有電燈沒有電視的生活。我能做的就是盡自己的最大能力,延緩這些民間藝術的消失!
在很多人眼中,《云南映象》的制作過程是充滿了波折的,投資方因為不看好回報前景而中途撤資、因交不齊房租而被房主攆、演員因為其它劇團多給100元工資而跳槽……為了《云南映象》,楊麗萍賣了房子、破例接了廣告,這一切讓世人對楊麗萍產(chǎn)生了憐惜之情。楊麗萍說,她永遠不會為了什么事情而扭曲自己,“出現(xiàn)了問題就去解決嘛,那些事不算什么波折!薄拔覀冞@些人的精神都是純粹透明的,我不會隱藏什么,也不會太做作什么!
楊麗萍堅持要把民間歌舞原汁原味地搬到舞臺上,從服裝、道具,任何一個細節(jié)都必須是“原生態(tài)”;但對于市場運作,她也不像人們所想象的是一個不諳世俗的藝術家,楊麗萍說,雖然她不懂商業(yè)運作但她可以請懂的人來做。在她看來,這一切也是自然而然的。作為一個舞者,就要把最好的舞蹈奉獻給大家,而有好的付出自然會得到好的回報,這樣就會形成一個良性的循環(huán),使傳統(tǒng)文化自然得到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