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了11年的張大枝,突然回來了。
這11年有了很多猜測:掙錢過上了好日子?跟著別的男人跑了?已經(jīng)死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被賣到了只在電視上聽過的異國他鄉(xiāng)——泰國。
幾經(jīng)輾轉(zhuǎn),回到了故鄉(xiāng),她衣衫襤褸,左腿被打折。母親已過世多年,父親行動也不利索。離開時才三歲的女兒都已經(jīng)14歲,上了初中三年級。丈夫在等待中度過了11年。兄弟姐妹,親戚朋友也早以為她不在人世。
被騙“出國打工”
今年10月,歸家整整一年時間,她的腿傷慢慢在恢復(fù),她的心情也逐漸平復(fù),但大家庭發(fā)生了些微妙的變化,再也回不到當初了。
在人群中,她顯得格格不入:一米六六的個子,纖瘦而勻稱的身材,一套黑色職業(yè)裝,加上一頭“栗子燙”的卷發(fā),雖不算高檔,但在這偏遠落后的中部小鎮(zhèn)上,打扮成這樣的一個近四十歲的女人,有些突兀的“時尚”。
張大枝(化名)的家就在湖北石首這個并不繁華的小鎮(zhèn)上。當年成家修建的兩層樓,退回到11年前看,還算大戶,但現(xiàn)在早已淹沒在四周后起的幾棟高樓中,門前一排綠樹,襯得她家生銹泛黃的鐵門愈發(fā)黯淡。
“張大枝每天總是一個靜靜地坐在家門口,不是很合群,”對面鄰居周姨說:“大家對她的遭遇多少知道一些,誰都不當面提!敝車丝吹剿袜渎暳恕
張大枝家是小鎮(zhèn)上出了名的破落戶,兄弟姐妹四個,她排行老三,兄弟姐妹幾個都沒讀什么書,念個小學(xué)3年級,就輟學(xué)了。全家學(xué)歷最高的要數(shù)高中畢業(yè),曾在當?shù)匦W(xué)任教的嫂子。
1989年,19歲的她嫁給同一個鎮(zhèn)上的周家二兒子。周家的境況要好得多,在婆家的幫助下,小兩口住進了現(xiàn)在的小樓。在外人眼里,幾姊妹中,她嫁得風光,也是最好的。
1993年,小兩口迎來了女兒的降臨。平靜地度過了六年的婚姻生活,南下打工風潮吹來了。按捺不住掙大錢的念頭,1995年5月,她跟著同鄉(xiāng)幾個女孩來到廣州,在一家電子工廠里做工。
“干了快半年,也沒有掙到什么錢,所以10月底就收拾行李回了老家,不過心里總想著多掙點錢!彼f。1995年11月,還在廣州打工的一個好姐妹告訴她,有個掙錢的好路子,她再一次來到廣東。
好姐妹告訴她,認識一個老鄉(xiāng),有路子幫她們弄到泰國打工。這個“老鄉(xiāng)”年紀并不大,20多歲的一個年輕小伙子。他把泰國吹得天花亂墜,說能掙到很多錢,還說已經(jīng)幫助像她們一樣的女孩發(fā)了財,回家鄉(xiāng)光宗耀祖了。兩個人動心后,他承諾負責一切路費,掙了錢再還給他,只當是幫老鄉(xiāng)。
集裝箱運輸出境
怎樣出的境?張大枝說她只剩下后半部分記憶。
她記得吃完一頓晚飯后,就有些犯困了!盎秀敝斜谎b進了一個巨大的箱子,被抬上了大船,之后就什么都不清楚了!憋埐朔帕撕芏喟裁咚,是她后來才知道的。
不知過了多久,她倆被叫醒后,轉(zhuǎn)移到一個小漁船。張大枝說,最難熬的就是這段時間,她總是跟自己說,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按线有一些和我們年紀相仿的女孩。我們只能蹲著,擠著坐在船艙底下,漁船充滿腥臭,感覺不到白天黑夜,吃、喝、拉、撒、睡,也不知白天和黑夜,與船底的海水只隔著一塊木板。剛開始,聞到腥味,看到船上的垃圾直想吐,又暈船,到后來連吐的力氣都沒有了。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整個人輕飄飄的,覺得快活不長了!
“那時就有些不祥的預(yù)感。但想到,既然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只要能活著出去,就一定要好好活著!睆埓笾φf,當時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被騙。
賣給別人做老婆
張大枝沒有想到,到了這一步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可走。她的命運完全在別人的掌控之中。那個“老鄉(xiāng)”其實就是一個“人蛇”,自己已經(jīng)被賣了。
張大枝的姐姐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她還算幸運的,還有很多女孩子死在那邊,沒有逃回來的很多,都沒人管!
到了泰國以后,一個50多歲的老大媽將她們接走。從那時,她和同船的姐妹失去了聯(lián)系。她沒有被安排工作,被蒙著眼睛送到了一個當?shù)厝说募依,不知不覺成了泰國男人的老婆。
她每天需要干很多農(nóng)活,除了洗衣、燒菜、煮飯、打掃衛(wèi)生之外,還要放羊,養(yǎng)雞。事情沒做好,就會遭到一頓暴打。讓她難以啟齒的是,在那里,還生下了一個男孩。她既不清楚自己在泰國的什么位置,只知道靠近海邊,她也不知道“丈夫”姓甚名誰,除了干活,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屋里,和其他人也沒法交流。偶爾出去買點東西,也由“家人”陪著。
“每天的生活受到24小時監(jiān)控,想逃也逃不掉。有一年放羊的時候,遇到了海嘯,趁著混亂差點逃出來。不過,語言不通,身上也沒有錢,最終還是被抓回去。這次逃跑的代價就是被粗暴地打斷了一條腿。但從那以后,他們的警惕稍微放松了些。
好心人幫忙逃回家
回家的路是艱難的。每時每刻,她都在尋找逃跑的機會。
她每天的工作中,只有一個外出的機會,就是放羊。不過放羊的時候也是有人看著的,她根本沒辦法和周圍經(jīng)過的人說上一句話。
“有一次放羊的時候,碰到當?shù)匾粋好心人。他把我的情況報告給當?shù)氐慕M織,當?shù)鼐煺业搅宋,但我沒有護照,也沒有務(wù)工簽證。我一直說自己是被騙來的,他們聽不懂我講話,我也聽不懂他們說什么。”說起當時的情形,張大枝對那一次的逃亡一開始并沒有太大的信心?粗约旱囊粭l瘸腿,她當時很害怕保不住另外一條。
后來當?shù)鼐铰?lián)系了中國公安部門,國內(nèi)有關(guān)部門經(jīng)過交涉,最終將她們認定為受害者,而不是非法務(wù)工,并給她辦理了臨時護照!拔野炎约旱募彝サ刂犯嬖V了公安部門,希望他們能通知我的家人。”經(jīng)過戶口查詢,終于聯(lián)系上了正在深圳打工的哥哥和嫂子,那天是哥哥一家人接她回家的。
未來路在何方?
張大枝現(xiàn)在的生活很簡單:丈夫早上出門到附近的工地上工作,女兒上學(xué),她一個人在家。每天到相隔百米遠的哥哥家走動一下,就是坐在門口安靜地發(fā)呆。有人跟她搭話,她像從夢中醒來,面帶微笑,言語和氣。
但她現(xiàn)在的生活也矛盾重重:兄弟姐妹們覺得這不是什么光彩事,從她失蹤,到回老家,一直沒有報告公安部門。“她是窮是富都好,只要不丟臉就行!彼绺、姐姐都是在外面工作的人,始終把臉面放在第一位。在哥哥、姐姐的“控制”之下,張大枝的選擇就是安靜地呆在家中。
女兒對于“從天而降”的媽媽,總覺得非常生疏。當她再次踏進家門的時候,婆家已經(jīng)對她充滿了不信任:“就剩下我兒子和三歲的外孫,都11年了,兒子沒再娶,她究竟在外面干什么,誰知道呢?”
國慶幾天,她家也添了些節(jié)日的熱鬧。外地打工的哥哥、姐姐、侄女和表妹都齊聚到她家。做好一頓豐盛的午餐后,她就默默離開,哄著侄女剛生不久的孩子睡覺。她每說一句話,總是靦腆地望著她姐姐。
張大枝全家人現(xiàn)在就靠丈夫每天在建筑工地上做點雜活。女兒的學(xué)費等都靠丈夫每天十幾塊錢的收入。而她已經(jīng)喪失了勞動的能力,每天拖著一瘸一拐的腿,在家操持簡單家務(wù)。她姐姐總是問記者能否拿出200萬的捐助,“一兩萬元根本解決不了問題。”記者看到的是張大枝家庭的貧困:家里除了一張還算完整的桌子、一張床和一輛自行車,再也找不到拿得出手的東西。
一個“失敗者”的社會容納
“許多被拐出境的婦女在被解救遣送返鄉(xiāng)之后,常常如同浮萍失去根基,不再被社會包容,很難融入到原有的生活軌道因此陷入兩難境地!比A中科技大學(xué)中國鄉(xiāng)村治理研究中心教授吳毅分析道。
據(jù)2004年的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一個15~23歲間的女性被販賣到國外的價格為500~1800元不等,而到了2005年,由于中國政府及國際社會加大了打擊人口販賣的力度,同樣的一個女性被販賣的價格上漲為2000~3600元。不過,她們當中一些人有幸返回家鄉(xiāng),卻很難適應(yīng)正常的生活。
“這是一個社會排斥和社會接納的問題。社會急劇轉(zhuǎn)型期,農(nóng)村道德體系折射出來多元矛盾性。矛盾在于,既傳統(tǒng)又開放,傳統(tǒng)道德的崩潰比城市更嚴重。在農(nóng)村人的眼里,張大枝是一個"失敗者"。正是傳統(tǒng)道德的排斥,她個人以及家庭來說都是痛苦的!
“一個失敗者要想得到社會的容納,需要一定時間,這是一個漫長的心理過程!眳且阏f,思想排斥和情感排斥,是一個死角,國家力量現(xiàn)在還解決不了,但政府和組織可以做一些幫助工作。
“農(nóng)村底層人的思維方式是獨特的,現(xiàn)代與落后的沖突之下,冷漠心態(tài)逐漸蔓延。農(nóng)村人會因為吵架而喝農(nóng)藥自殺,因為沒有認識到生命的價值。在農(nóng)村失蹤一個人,他們也不會想到求助政府。”
對將來的出路,吳毅說:“她現(xiàn)在面臨的最重要的問題是,家庭對她的接納,丈夫?qū)λ慕蛹{。如果周邊環(huán)境不能寬容,有一條比較實際的路就是全家人一起出去打工,換一個生活環(huán)境,不一定比在家里差。另外,必須淡化負面的東西,否則丈夫接納本身會由喜劇變成悲劇。”(記者 杜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