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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教育憂思錄
文.梅潔

西部真窮,教育真苦

黃河源頭的孩子們渴望上學。

  中國國務院婦女兒童工作委員會報告:全國有小學62.88萬所,在校學生1.4億人;初中6.62萬所,在校學生5248萬人。每年逾2億的中小學生預示著中國辦著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基礎教育。

  無論怎么說,中國教育的步履總在前行:1992年全國的城市已全部普及了初等教育;1999年底,全國累計已有1882個縣、市通過了「兩基」驗收,比1996年增加了400個縣;1986年中國女童和男童入學率相差4.58個百分點,1998年縮小到0.35個百分點;1990年全國未入學的學齡兒童中,女童占81%,1998年這個比例下降到55.1%;1990年中國有成人文盲1.8億,1998年減少到1.5億,減少了3000萬,每年平均減少440萬。

  但是,在前行中也有另一面。國家教委的統(tǒng)計資料顯示:1993年以前,全國每年輟學的中小學生總數(shù)均在490萬以上,這還不包括數(shù)百萬未入學的兒童;1994年到1996年,平均每年仍有350萬左右的中小學生輟學,另有200多萬適齡兒童不能入學。也就是說每年都有550多萬的兒童加入文盲隊伍,這些龐大驚人的數(shù)字是對中國義務教育的嚴峻挑戰(zhàn)!

  中國西部是這個數(shù)字中一道閃亮的寒光。

  1993年全國216萬未入學兒童和438.15萬輟學兒童中66.4%是女童,其中青海、甘肅、寧夏、貴州四省即占1/4;1998年全國未入學兒童153.2萬,另有350萬輟學兒童,這其中西部11省失學女童占全國失學女童的71.56%;1994至1995年貴州全省未入學及輟學流失的女童高達30萬!

  1990年全國少數(shù)民族女性文盲占15歲以上人口的41.65%,而甘肅的這個比例是81.48%,青海是79.30%,寧夏是64.88%,貴州是62.28%。都遠遠高出了全國的比例。

  全國592個貧困縣,90%集中在中西部;1997年全國5000萬貧困人口3200萬集中在西部;同年,144萬未入學適齡兒童中103萬集中在西部;全國掃盲未達標的560個縣470多個是西部貧困縣。

  如果中國教育的投入成倍翻番,西部的學生平均公用經(jīng)費就不會只是幾十元、十幾元人民幣了--據(jù)有關部門調(diào)查,1996年學生平均教育經(jīng)費青海40.79元,寧夏24.74元,甘肅18.33元,貴州8.45元(同年北京市學生平均公用經(jīng)費為203.82元,上海為386.74元)。貴州、青海的許多貧困鄉(xiāng)鎮(zhèn)只有0.15元,有許多學校一分錢沒有,致使主課老師上課一天只發(fā)一根粉筆,副課老師一根也不發(fā);倘若教育經(jīng)費能增加,全國各學校也不會至今仍有2000萬平方米的危房、缺幾百萬套課桌凳、更不會每年拖欠教師工資十幾個億了……

西部行走,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驚懼與憐憫

滅區(qū)孩子的笑臉。

  我奉中央教科所學者滕純先生和藍建女士委托,到中國西部進行貧困地區(qū)教育、尤其是女童教育考察。 歷史上的西部曾經(jīng)是森林密布、綠草如茵、文化發(fā)達,商賈云集。僅定西地區(qū)就出現(xiàn)過119位在中國歷史、尤其是文學史上赫赫有名的文臣武將、開國元勛、學者史家、作家詩人。比如唐開國元勛李淵及其家族就是定西臨洮人,東漢著名夫妻詩人秦嘉、徐淑就是通渭人,和韓愈齊名的文學理論家、散文家李翱是定西隴西人,與白居易同榜的進士、詩人兼小說家的李復言也是隴西人,還有赫赫有名的詩鬼李賀是隴西昌谷人……然而,今天定西的貧困和寧夏西海固的貧困一樣「苦甲天下」,列在國家級的貧困縣中。也許,我們有一百條理由來說明文明消失的原因,但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躲避它最強大的敵手--野蠻與蒙昧。

  今天,全世界有10億文盲進入21世紀,其中70%是婦女;中國有1.5億文盲,1.1億是婦女。因為種種復雜的原因,在中國每年有數(shù)百萬失輟學兒童,其中有70%在西部。而在西部的失輟學孩子中,三分之二是女孩。西部的人口在急劇增加,西部的環(huán)境在遭到嚴重破壞。地處黃土高原深處的甘肅定西,如今每平方公里人口已達130多人,比聯(lián)合國經(jīng)過考察,認為定西每平方公里最多只能養(yǎng)活27人的極限超過了5倍;在寧夏,曾連續(xù)18年人口出生率高達44%,居全國第一。有限的資源、土地承載著大量低文化人口,致使今天的黃土高原「萬丈厚土,寸草不生」,和許多發(fā)展中國家一樣,我們喪失著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能力。

私人辦學曾經(jīng)史無前例,如今已幾乎消失了

  通渭是甘肅省41個貧困縣之一,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種史無前例的現(xiàn)象,那就是「私人辦學」。80年代,通渭的私人學校多達57所,這實在是開了通渭教育史上的先河。私人學校曾為通渭普及初等義務教育立下了汗馬功勞。這是一些什么樣的私學呢?

  縣教育局教研室王成武老師說,80年代初,土地承包到戶后,農(nóng)民對于土地勃發(fā)出了新的激情,人們開始了渴望富裕的勞動。隨之而來的是勞動力的缺乏,于是大批的孩子便成為家庭的勞力而失學了,尤其是女孩。她們必須留在家里照看弟妹、喂豬放羊、做各種家務,抑或是到地里干活。那時全縣的入學率不足60%,女孩子一大半不上學。國家的《義務教育法》就要頒布了,這么多孩子不上學怎么辦?1984年縣里下了個文件,允許私人辦學,以補充正規(guī)學校不足、方便農(nóng)村孩子入學?h里唯一的報酬承諾是每招一個學生一月補助1元。招收的學生也只許按公辦學校收費,比如雜費每學期6元或10元。

  于是,80多所私學出現(xiàn)了,后來鞏固了57所。涉及全縣23個鄉(xiāng),在校學生1079人,其中997人是女孩,占92%,學生小至6歲,大至18歲。她們帶著弟妹、或半天或午間或夜晚來到了「私學」,私學學生占了全縣小學生的2%,于是,全縣的適齡孩子們大都能上學了。一批初中、高中抑或是小學畢業(yè)的回鄉(xiāng)知青在自家的窯洞、炕頭抑或是場院開始了對于貧困最初的啟蒙。

  90年代以后,私學開始減少,剩下19所,學生483人,其中女童334人,占70%。1995年減少到9所,1997年剩下6所,1998年只剩下1所。

最偏遠的村落里,他們用瘦弱的肩挑起了教育的重擔

  我們先到義崗鄉(xiāng)山河村高嘴社,通渭把自然村叫「社」。

  高嘴社的黃土地乾燥板結得令人有些窒息。高嘴私學就建在高高的峁上,離私學老師路宗禮的家不遠。 路宗禮,46歲,1971年在離高嘴社10里遠的石關中學初中畢業(yè),1972年即在常河村小學當了民辦老師,一當就是21年,直到1993年。1993年路老師遭際了天塌地陷般的大禍,20歲的兒子在銀川煤礦出事故被砸死,中年喪子的災難使路老師幾經(jīng)絕望,痛苦不堪中他辭去了民辦老師的工作。1994年熬過大難的路老師內(nèi)心依然感到空落寂寞,思念兒子也思念曾經(jīng)任教了20多年的學校。但民辦老師不是要走就走要來就來的,回常河村小學已不再可能!复蟀肷际墙掏尥迋,后半生還是教娃娃吧!孤防蠋熗炊ㄋ纪春鬀Q定自己辦個學校。 路老師開始打土坯蓋房,一個人6天打了3000塊土坯;「高嘴」沒有平地,路老師又開始白天黑夜地劈峁平場。1994年兩間小土房蓋起來了,沒有課桌凳,路老師又把兒子的6000元撫恤金拿出來買了木板,用土坯搭起了簡易桌凳。當年即招了30個學生,學生每人帶一根木椽就頂了學費。

  1995年路老師又蓋了兩間小土房,1996年再蓋一間,因為學生在不斷增多:1995年增加到52名,1996年76名,1997年84名,1998年78名(因為1994年招的學生畢業(yè)了6名)。這些學生來自兩個行政村5個社,最遠的學生離學校4公里,但卻沒有一個學生輟學;高嘴社除了一個媽媽是啞巴的女孩沒上學外,沒有一個孩子失學。20多年的民辦老師生涯已使路老師在方圓幾十里內(nèi)取得了信任。

  「我這里今年畢業(yè)的6名學生有5名考上了鄉(xiāng)里的中學,我們這里還不讓全部上中學。義崗學區(qū)16所正規(guī)小學,我的5個學生的成績在全學區(qū)排第五名!孤防蠋熥陂T坎上對我們說,「現(xiàn)在最大的困難是沒有資金,娃娃們一學期只交10元學費,冬天加15元烤火費,生5個爐子,現(xiàn)在煤220元錢一噸。還有粉筆、墨水、備課本子……學生越來越多,分5個年級,我教不過來,又聘了兩個老師,每人一月也只給人家80元工資,我自己滿打滿算也只掙一個民辦老師的錢。」路老師低著頭,滿臉滄桑,滿目愁緒。 去高嘴私學的第二天,我們來到李家店鄉(xiāng)常坪村灣來社。李家店離縣城41公里,灣來社離李家店還有10公里。

  灣來私學的老師叫常世民。常老師37歲,1976年初中畢業(yè),1977年念了一年高中輟學回家務農(nóng)。1984年全縣開始「普及義務教育」大發(fā)動,常坪村學校校長找到常世民,說:「女娃娃們這么多沒上學,你辦個私學教女娃娃們識字吧。」常世民二話沒說就辦起了「私學」。

  1984年11月,常世民就在本村動員了11個女娃,小的10歲,大的17歲,都從來沒念過書。常世民家里的一座土窯就臨時做了教室,向村校借了一塊小黑板,又借了幾本舊課本,語文、算術什么的,自己又去代銷點買了一盒粉筆,私學就這樣辦起來了。女娃娃們家務活多,洗了碗喂了豬,冬天的太陽就爬上灣來坡了,女娃娃們便抱著弟弟、牽著妹妹來上學了。在常老師家暖暖的土炕上,她們瞪大眼睛望著常老師,像望著她們崇拜的神祗!她們專心地用小指頭在土炕上、手掌上一筆一畫地寫著字,因為她們中許多人家里還沒同意給買鉛筆、買本子。 1985年,又有25個孩子來常老師這里學習,自家的窯洞放不下了,常老師就把「私學」搬到村里一所廢棄的窯洞里,窯洞的主人已在許多年前舉家遷往新疆。我到灣來時,常老師領我看了這個窯洞,那是一個什么樣的窯洞啊,一個如同我在內(nèi)蒙古高原常見的那種土囫圇圍攏的一個院落,院子里滿是枯葉羊糞,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狹長條土窯,門檐已經(jīng)塌陷,塌陷的土坯已堵住了半個窯門。

學生苦學,家長苦供,老師們正苦教著

  在義崗鄉(xiāng),學區(qū)劉校長告訴我們,已連續(xù)7個月沒給老師們發(fā)工資,只是公辦老師每人借給300元,民辦老師每人借給40元,F(xiàn)在是「分級辦學,分級管理」,鄉(xiāng)財政窮得發(fā)不出工資。劉校長說想給老師們貸兩個月的工資,但也貸不出來。

  李家店鄉(xiāng)中心學校有很悠久的歷史,學校始建于清咸豐八年,1905年廢除科舉制度后,改名為高等小學堂,1914年改為李家店小學,1985年確定為李家店鄉(xiāng)中心小學。

  我發(fā)現(xiàn),無論是李家店鄉(xiāng)中心學校還是義崗鄉(xiāng)中心學校,校舍都是磚瓦結構,一排又一排很整齊。李家店老師說,在農(nóng)村房子最好的還是學校。無論怎么說,這些年政府在校舍建設上還是下了很大功夫的。李家店中心學校是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APEID(改善女童及處境不利地區(qū)兒童初等教育實驗研究)項目學校,也是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促進貧困縣初等教育項目學校--項目完成,給了一套電教設備:一臺電視機、放像機和接受天線,為培訓教師用的。李家店鄉(xiāng)還有3所女童教育項目學校(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八五」重點課題《女童教育現(xiàn)狀、問題及對策研究》),1995年都已評估驗收,美國田家炳基金有限公司還在這里認養(yǎng)了一個鄉(xiāng)村圖書室。無論怎么說,在這遙遠貧困的西部還是不斷有外部世界的信息傳進來的。有信息和沒信息是不一樣的:10多年前,李家店鄉(xiāng)這個很有教育傳統(tǒng)的地方兒童入學率只有63.7%,女童只有43%,現(xiàn)在兒童入學率已提高到98.8%,女童98.5%。在這人均收入只有兩三百元的貧困地方,能做到現(xiàn)在這樣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在李家店中心學校當了14年班主任的李發(fā)明老師對我說,班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因家里貧困或父母生病、死亡、離異而輟學的孩子,他們須不斷做工作。學校很困難,還救助了12個學生,減免學雜費。班主任更是得隨時救助學生,沒有書本錢給墊書本錢,沒有學費給墊學費,都是默默地做,都習以為常了。這里的學生們隨時都有失學的危險。

  李家店鄉(xiāng)學區(qū)邢校長告訴我說,現(xiàn)在全學區(qū)中小學生3108人,其中女生1193人,教職員工148人,其中民辦教師49人。是全體老師十幾年的努力才達到今天這個樣子。然而,老師們的工資一欠就是半年、一年。老師們家里有地的種地,地少的貸款,寒暑假到蘭州、天水打工,維持個基本生活費。我隨意問了一下旁邊的幾位老師,邢校長已貸款5000元,李發(fā)明老師貸6000元,周建國老師貸4000元,馬養(yǎng)勝老師貸3500元……全縣老師的醫(yī)藥費、福利費、撫恤費、喪葬費、教齡補貼、工齡補貼統(tǒng)統(tǒng)沒有,即使評上個中級職稱也只加8元錢。公用辦公經(jīng)費從1988年到現(xiàn)在沒給過一分錢,等于自動取消。邢校長說,今年小麥抽穗時遇到高溫,幾乎全部絕收。剩下的扁豆、碗豆、土豆因為天旱也至多收三成……

  李家店中心校內(nèi)打了三口大水窖,每口都能蓄雨水20多噸,蓄滿能吃半年。今年春天下了一場雨,蓄的水已經(jīng)吃了三四個月。窖里的水只準吃不準洗,早晨洗臉每人只發(fā)一小碗水。邢校長告訴我,為了防止窖水長蟲就撒石灰;邢校長還說,老百姓家家戶戶打水窖,順我們來的這條溝就有3000口水窖……

  「通渭的情況基本能代表定西!苟ㄎ鞯貐^(qū)教育處(這里叫處,不叫局)王俠處長這樣開始了他的介紹。
定西地區(qū)下屬7個縣:臨洮、通渭、隴西、渭源、岷縣、漳縣、定西,7個縣全部包括在甘肅隴中18個國家級貧困縣之中,80年代定西地區(qū)還包括生存條件最惡劣、但每年考的大學生最多的「狀元縣」會寧。整個
定西地區(qū)靠天吃飯,十年九旱,糧食產(chǎn)量極低,畝產(chǎn)100多斤,旱年顆粒不收。全區(qū)284萬多人203萬人缺水或無水,縣教育部門給50多個鄉(xiāng)中心校配備一輛手扶拖拉機,專門拉水,每個學生上學時用酒瓶給老師帶一瓶水。全區(qū)小學生331700多人,入學率已達97.8%,其中女學生141200多人,入學率已達92.4%,比改革開放前提高了一倍還多。王俠說,最主要的是老師們能吃苦,全區(qū)兩萬多名中小學教師,其中2700多名民辦老師,這支隊伍不亂,教學秩序就不會亂。但王俠沒有告訴我全區(qū)欠發(fā)教師工資數(shù),不知是沒有統(tǒng)計還是不便說。這是一個頭腦清晰、辦事穩(wěn)妥條理且內(nèi)心樸實的人,我不為難他。但我聽說,定西最多時半年就拖欠教師工資3500萬!

  如同其他的貧困地區(qū)一樣,定西地區(qū)教育部門也在做著這樣那樣的項目,比如「貧三」項目,貧困地區(qū)義務教育工程項目,女童項目,培訓校長教師等等,但所有的項目都需要大量的資金和配套資金,僅省縣的配套資金就需1.4億,而定西地區(qū)一年的財政收入只有2.5億,不及東部發(fā)達地區(qū)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收入。每年的財政支出緊扣著也要5.3億,虧空一半還多,僅吃飯就需要國家補貼好幾億,補貼從哪兒來?這種情況怎么能不制約教育發(fā)展?不說危房和教學設備,全區(qū)現(xiàn)在僅課桌凳就缺32000多套,6萬多學生因沒有桌椅而站著上課。

  貧困是整個人類謀求生存的主要障礙,消滅貧困是全人類的期盼。貧困是歷史、地理環(huán)境、文化、宏觀經(jīng)濟戰(zhàn)略共同作用的結果,解決貧困是世界性的難題,也是全人類面臨的嚴峻的挑戰(zhàn)。戰(zhàn)勝貧困固然需要艱苦地綜合治理,然而,提高人的素質(zhì)不失為其中最關鍵的一環(huán)。

摘自《深圳周刊》200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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